书写巴黎
波东斯基(Christian Boltanski)曾经是我的邻居,有一次他说:巴黎铁塔大而无当,但只有巴黎才会出现这种大而无当之美。波东斯基是一个在现代艺术界鼎鼎大名的人,住在巴黎郊区的现代洋房,养了一屋子猫,为了展览奔波世界各地,经常不在家,但他明了这个城市所涵盖的“大而无当”美学和意义。
巴黎正像她的象征艾菲尔铁塔,是一个意义之城。她不像柏林无法逃避历史苦痛和伤痕,也不像罗马重重覆盖着古代的辉煌和毁败,更不像向时代尖端挑战的纽约,或者敢于触发禁忌既狂又狷的伦敦。她的混沌或混乱是独一无二的,她紧张而敏感,却极端镇定,而且并没有多数亚洲城市所带有那么一点海市蜃楼的迷惑。巴黎像没落的男爵寡妇,巴黎像濒临绝种的动物科目。你去过巴黎周边的郊区吗?巴黎的郊区破旧而丑陋,近乎绝望。巴黎郊区的存在,似乎只为了不打扰巴黎的优雅从容,以及衬托巴黎的高贵和繁华。
巴黎是诗意之城,适合路过的诗人,或闲逛者,不适合失意落魄的人,也不合适久居。路过是性感的,是后现代的;闲逛者为类型学或结构主义提供良好注解。巴黎不是一个直截了当的城市,她不平滑(到处还有供马车行走的石子路),永远拐弯抹角,她比较合适当情妇,更甚于妻子。久居巴黎只会沾染寂寞和孤独,巴黎人带有隐居者对人的洁癖,巴黎人脸上有一种因深沉忧愁而产生的不经意之苦痛,他们以冷漠的表情掩饰着,仿佛是一种对寂寞的极端嫌恶,这种嫌恶的感染力很强,巴黎人没有好脾气,但巴黎人以礼貌表达他们的抗议——对人生和忧郁的抗议。
巴黎是电影之城,一个充满无穷想象力和希望的城市,一个发明电影的城市。一百年前,卢米埃尔兄弟在这个城市放映人类第一部电影,火车冲着观众的方向驶来,吓跑了当时无数观看的人。今天在巴黎,每天都有数百部电影上映,在这里看电影像参加一种人生仪式,巴黎的电影观众有别世界其他城市的电影观众,没有人中途进场,没有人吃爆米花或零食,没有人敢在放映电影途中与邻座交谈,如果有人敢这么做,立刻会招来大声的“Chut(嘘)!”巴黎的电影观众热情、严肃,有文化修养,对电影就像对红酒一样挑剔,巴黎人将电影当成古典艺术一般崇拜着,只有巴黎才会出现“电影笔记”(Les Cahiers du Cinema)。在旅游业仍不发达的年代,很多人通过法国电影去认识巴黎,他们所了解的巴黎是虚构的巴黎,只有巴黎才符合那种虚构的美。
巴黎是观光之城,是一个贩卖怀旧和时尚的城市,象征Belle Epoque①的蒙马特②,土鲁斯·劳特雷克(Toulouse Lautrec)酝酿灵感之地,伊迪斯·琵雅芙(Edith Pief)、约瑟芬·贝克(Josephine Baker)和伊夫·蒙当(Yves Montand)的舞台,散发无聊文人气息的拉丁区,每天都有人专程坐在圣杰曼或蒙巴纳斯以前老派文人暍咖啡的位子上,在香榭大道上充斥着东南亚来的采购团,采购像朝圣。巴黎是荷马史诗《奥德赛》中的女魔,你来到巴黎,你情不自禁地受到引诱。巴黎是竞技场,是马戏团,是一个精致绝伦的超级市场,你走进巴黎,你成为商品的一部分。观光客不断以惊人的暴力破坏巴黎景观,但政客和商人也设法以金钱重建巴黎的梦幻。
P118-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