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种自然底压力下,他们是只有屈服。
三五天之内,他们是走完了在别人可能是三五年都走不完的路程。她觉得灵魂深处的宝藏已经被发掘,这个她自己所不敢发掘的宝藏。好久就横住在她胸前的问题,只消在几天以前,她还是要倔强地回答一个不字的;现在,虽然难免要脸红,她却只能默认了。 未来,那真是意想不到的,像一个梦。 未来,那无疑是平坦的,灿烂的。他们什么都已经打算好。屋子将租在都市底近郊;要好的空气和光线,那不成问题。家具无需乎太多,只要精致。男的主张租布置好的房间,据说是为了省麻烦。但是女的反对,她觉得这不是久长之计:他在上海的职务不会是短期的。你瞧,炎之多么能遵重她底意见:他很快就让了步,而且乐意地。于是,床是要最新式的西门子;家具底色彩,男的不参加意见,女的以为全用乳白的最为美观。此外,譬如说,窗幔应当用水绿色的薄绸,台灯上应当有五彩的流苏,等他拿到薪水的时候应当买一架留声机……这一类琐碎的问题他们都谈到了。
在轻盈的心境中,一切都进行得顺利而且迅速。三天之后,他们已经有了一个什么都齐备的住宅。当男的出去接洽职务上的事情而费了半天的光阴才回来的时候,请看吧,是一幅多鲜丽的光景呈现在他眼前!在房间底布置和装饰上,她是巧妙地应用了她所有的美学知识的。你就是要吹毛求疵,也是无从求起;你只能赞美她底能干和聪明。而且,未来的同居生活是预言着多么美满呀!……
然而芸仙却感到像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了似的。就是在欢乐底最高点,心也会突然跳起来,虽然是刹那地,像在熊熊的炉火里投掷了冰块。
炎之在安适的写字台边写他自己底信了。
不错,那封信,那封没有寄出而且没有写完的信。它在她底纸夹里停留一天,她底心便一天得不到安宁。她轻轻地把它拿出来,躺在沙发上细细地重读。不妥当,第二遍是更多的不妥当。从现在看来,已经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一种激怒的心情使她把信纸撕成碎片。
“炎之,”她底勇气终于让了步,“你写完了自己底信,替我也写上一封吧。”
“好,”他是无须思索就明白了的。“可是,明天成不成?”
又是明天,她想。这是说,要把她底心在无名的恐谎中多浸一夜,可是,“也好,”她却只能这么答应着。
第二天很早就起身,他如她所吩咐地写了那封信,小心地注意着每一个字和每一句句子底语气,并且巧妙地把那一段自己就是一个主要脚色的故事完全隐瞒了。信稿纸拿到床边去给还没有起身的芸仙看,他是在等待她底商酌和修正的。“没有一句不是鬼话,”她只这样地批评,而且笑着。不过,在起身后,她却把那“鬼话”一字不改地抄上了。
这应当是多么重要的一封信!她纵然没有说什么,但是她底举动和神色总至少会表示着什么的。他注意。可是你瞧,她处置这一切,直到信底寄出为止,真意外,却始终保持着平静,不可信的平静,好像它所包含的不过是一种平常的问候似的。
直到吉甫有回信来的时候她才显得不能无动于衷。反对她底行动吗?不,这在他是不可能的。他只要求她确实能够靠了一个职业而自立。确实能够这几个字毕竟是不得不在她心里逗留几分钟。可是谁敢断定她绝对办不了?炎之会负责,他定然时时刻刻在留意着,他不会把她底机会错过。总有这么一天,她可以安然地,不带着任何折扣地说:“确实能够。”而现在,正当生活向她露着谄媚的笑脸的时候,她尽可不必拿这种急迫的期待来自苦——等着吧。
而且她近来忙:上公司,上戏馆,上裁缝铺。谁还有闲工夫想起旁的事情! 在这里,自由是没有限制的。不,还有一件东西可以限制它:那便是渐渐地轻起来的钱囊。当芸仙发现已经用到最后一张钞票了的时候,她吃惊。她去问炎之几时可以领薪水。炎之也觉得过去一个月底开支是太大了。“下个月你要留心点”,他说。女的第一次感到有点不高兴。用钱,,难道她自己不会打算,要他来关照!她是无须乎别人监督的。然而这不要紧。在领到薪水的时候,生活又重新美丽了。
炎之还是相信她:他把薪水全数交给她保管。
她去选了一架留声机和一打唱片。这是没有他底帮助而干成的一件事,她是多么满意呀!
“你买了留声机?”她早知道炎之是一走进房门就要表示诧异的。“怎么不对我说!”
“真便宜呢。你喜欢外国音乐,是不是?片子全是有名的。你瞧,我选得可不错?这一张是一”
“多少钱?”男的不注意地打断了她。
“怎么?只有几十块,”女的有点愕然了。
“从二十几块到九十几块全是几十,究竟是多少?”
“反正是不到一百。”
“连片子?”
“连片子,”她有点不耐烦,“那有这么便宜!当然是在外啦。”
炎之没有去看那新买的留声机。这真是出于芸仙意外的。她以为他一定要多么高兴,一定会称赞她底能干。他们可不是早就说定了吗?要买一架留声机。现在他怎么又好像在说不该买似的?你看,又来了:他还问她钱付清了没有。当然是付清了,她不会要他来负债。可是付清了叉不对——
“你怎么不告诉我!”他说。“我去托人买,至少也可以打一个折扣。”
“折扣?多大的折扣?”
“我想九五折总办得到。”
“那也不过是六七块钱底事。”
一丝讽刺的笑容弯屈了她底嘴唇。这就算是多化费的,他们什么地方省不下这六七块钱!她现在是明白了:所有的男子都一样,他们都不愿意女子自动地去干一件事。她觉得失望。这讽刺的笑容几乎挤出她底眼泪来。暴风雨底发作是近在眉睫了,只要炎之再加添这么一句。
幸而嗅到形势底严重的炎之却显出了他底调解的神色;他没有说下去。
第一次的危机算是避免了。他们照例在戏院里快乐地消度他们底星期六晚间。一切都像平常一样;他们之间并没有损失了什么。只算是爽朗的清空中有一片微云飞过吧,清空还可以恢复了旧时的爽朗。可是避免不了的却是第二次的纠纷,虽然其中已经隔开十天之久。
炎之突然要向她拿五十块钱。这那里成!她倒空了钱囊给他看:总数也不到五十了。他诧异着半个月之内用去整个月的薪金的神速。怎么,他竞要查她底账!
“你算去,我何曾多用你的!房租就是六十,伙食又是四十多,留声机,还有零碎化的,你算去!。”
“以前带来的呢?”
“那早就完了,你还不知道!”P8-11
杜衡(1907-1964)原名戴克崇,笔名苏汶。浙江杭县(今余杭)人。14岁在杭州宗文中学读书时,与施蛰存、戴望舒等同学创办《兰友》旬刊。1916年到上海,入震旦大学法文特别班求学,和施蛰存、戴望舒创办《璎珞》杂志。同年加入共青团,翌年3月被当局逮捕,不久获释。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潜居在松江施蛰存家中,开始创作短篇小说,并翻译外国文学作品。1929年曾译波格太诺夫的《新艺术论》,作为鲁迅、雪峰编译的《科学的艺术论丛书》之一。1930年3月,参加上海“左联”。1932年自第3期起,和施蛰存一起主编《现代》月刊。发表《关于“文新”与胡秋原的文艺论辩》、《“第三种人”的出路》、《论文学上的干涉主义》等,批评争论的双方,但主要替胡秋原鸣不平。他指责“左翼文坛只看目前需要,不顾文学的永久的任务”,抨击左翼文艺理论束缚了作家的创作自由,从而引发了一场激烈的争论。1935年,和杨邮人、韩侍珩创办《星火》杂志,公开与左翼文学相抗衡。抗战爆发后,在重庆南方印书馆任职,后任《中央日报》主笔。1949年去台湾后,成为《新生报》、《联合报》、《大华晚报》、《民主评论》的社评、专论的撰稿人。著有短篇小说集《石榴花》(1928年第一线书店出版)、《怀乡集》(1933年现代书局出版),长篇小说《叛徒》(1930年当今书店出版)和《漩涡里外》(1937年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主编《文艺自由论辩集》(1933年现代书局出版),另有译著多种。
本卷收了杜衡的短篇小说集《怀乡集》(现代书局1933年版,上海书店1986年影印本)和长篇小说《漩涡里外》(良友印刷公司1937年版,上海书店1988年影印本),以及一篇论辩文章。《怀乡集》自序说“大都是写了些‘时代落伍’的人物。我在写这些人物的时候,虽然处心积虑地指示出他们底必然的没落,可是终于还免不了流露着一些偏爱与宽容。”《漩涡里外》在题材上不可多得,它描写了一所私立中学的学潮始末,一些向校董会请愿的学生被当局以“暴乱分子”的莫须有罪名抓了起来,一位青年教师也遭逮捕,一向本分敬业、老实怕事的老教师徐子修此时忍无可忍,在新任校长召集的茶话会上拍案而起,义正词严地揭露真相,终于促使学潮再起,从失败走向了胜利。小说对学校政治和教育界腐败的揭露颇为深刻,对人物性格和心理的刻画相当成功,塑造了富有正义感的知识分子形象。
徐霞村(1907-1986),原名徐元度,笔名方原。1907年9月一生于上海,祖籍湖北阳新。1925年秋人北京中国大学哲学系,1927年返回上海,同年5月赴法勤工俭学,就读于巴黎大学文学院。从1926年起开始在《晨报》副刊、《世界日报》副刊、《语丝》、《小说月报》等刊物上发表译文、小说和散文。1928年-1930年夏活跃在上海文坛上,此时有大量译著与著作,著作有:《法国文学史》、《现代南欧文学概况》、《文艺杂论》、小说集《古国的人们》、散文集《巴黎游记》;主要译著有:《菊子夫人》、《洗澡》、《法国现代小说选》、《六个寻找作家的剧中人》、《西万提斯的未婚妻》(与戴望舒合译)。其中《古国的人们》至今一版再版,被列为“海派作家”之代表作;《巴黎游记》1996年又被收入《欧游三记》再版。他是文学研究会和水沫社成员,担任过《熔炉》主编,《新文艺》编辑,后又主编《华北日报》副刊《每日谈座》。1930年一1935年,曾先后任教于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及齐鲁大学。从1932年至“七七事变”前,为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编译委员会译书,所译《鲁滨孙漂流记》是该书在中国的第一个译本。1947年秋任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1958年后调入外文系。自1960年代起,主要从事英语成语词典的编纂工作,他主编的《综合英语成语词典》是我国迄今出版的最大型的综合性英语成语工具书。
收入本卷的徐霞村短篇小说集《古国的人们》,1929年在上海水沫书店出版,《巴黎游记》1931年在上海光华书局出版。现均采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北方文艺出版社1999。年2月版本。作者在1929年出版的《古国的人们》“题记”中说,此书收1929年以来两年中作品,因为写的是从“老中国的社会里产生出来的人物,所以取了这个有点特别的‘书名”’。这些作品大多写一人一事,如被丘八抢走一生积蓄的小老板、贫穷的大学生、奸污过许多女人的老兵、想嫖妓又不屑的知识者、充英雄而虚伪卑劣的军需官、指导别人恋爱却从未恋爱过的公司职员。故作清高傲视一切的海归等等。正如一位论者所说:“身在‘古国’中的徐先生,彷徨而焦虑、痛苦而深悲,为社会之不公、人问的灾苦,小市民的沉沦、愚昧、良知的缺失而苦恼忧愁。作品的色调比较灰暗,读之不免令人长叹。”(卢润祥)《巴黎游记》记录了作者赴巴黎途中在航船上和所泊港口的见闻,以及到达巴黎后遇到的人、地、事,文字简洁,往往有感而发,很少刻意为之。
黑婴(1915-1992)原名张炳文,又名张又君,曾用笔名黎明起、李弈、红眉。生于印度尼西亚棉兰市,祖籍广东省梅县,七岁时父母带他回故乡读书,十三岁又回棉兰,读英语学校,同时在一家华侨报馆《新中华报》半工半读。1932年只身到上海求学,考人暨南大学外语系,并开始文学创作,在《文学》创刊号上发表短篇小说《五月的支那》,在《申报月刊》上发表《帝国的女儿》,同时参加叶紫组织的无名文学社,在《无名文学》创刊号上发表小说《没有爸爸》,嗣后在《申报·自由谈》、《现代》、《太白》等报刊上发表小说和散文,结集为短篇小说集《帝国的女儿》(1933年上海中学生书局出版)和散文集《异邦与故国》(1935年上海中学生书局出版)。抗日战争爆发后自上海重返棉兰,任《新中华报》总编辑,从事抗日宣传。1941年赴巴达维亚(今雅加达),在《晨报》工作。印尼沦陷后被日本宪兵逮捕,过了近四年的集中营生活。日本投降后,他与进步华侨创办《生活报》,任总编辑,出版短篇小说集《时代的感动》(1949年印尼雅加达鲛人书屋出版)和中篇小说集《红白旗下》(1949年香港赤道出版社出版)。1951年返回祖国,在北京《光明日报》负责文艺部工作,主编文艺副刊《东风》。1980年后创作了描写太平洋战争时期华侨知识分子爱国精神和不幸遭遇的中篇小说《飘流异国的女性》及《海之涛》。另有随笔集《作家剪影》、《文海潮汐》等。本卷入选的《帝国的女儿》根据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北方文艺出版社1998年4月版。
《帝国的女儿》中的大多数作品以上海为背景,写来自异国他乡的“地球流浪者”在上海这个光怪陆离的都会、“危险的所在”的经历和心境。他们流连于灯红酒绿,在“金钱与肉体交织的欢乐王国”中过着狂浪的生活,从而摧残着自己年轻的生命,同时又患上了怀乡病。作者对都市的罪恶有所批判,对都市繁华的描绘,偏向于浮光掠影的主观感受,节奏跳跃,具有“新感觉派”的风格。
王纪人
2009年6月
随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时代的到来,如何更加自觉地发挥和弘扬我国源远流长的文化“软实力”,自然便成为国家和民族新的文化发展战略的着眼点。缘于此,上海市作家协会和上海文学发展基金会共同发起编纂的《海上文学百家文库》,也自当要从建设上海文化大都市的基础性文化工程着眼,充分发挥历史的文化积淀和展现深厚的学术渊源,广采博辑,探幽烛微,以期起到应有的咨询鉴赏和导向传承的作用。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从上海文学的生成和发展过程来梳理开掘上海近二百年以来的历史文脉和文学矿藏,温故知新,继往开来,无疑将具有十分重要的借鉴和启迪作用。《文库》以131卷的文本规模,精选汇集了19世纪初期至20世纪中叶在上海地区出现的约270位作家和他们的富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和经久的艺术魅力的约6000万字的代表作品,集中展现了上海文学的深厚底蕴和辉煌成果,这是我们应该极为珍惜的宝贵财富,对于我们当前有待进一步繁荣发展的文学事业也将是一种很好的推动和激励。
早在上个世纪初,上海作为一个面向世界的文化都会,对全国文化人才逐步形成了一种海纳百川、兼收并蓄的态势,从而产生了巨大的凝聚力和亲和力,有效地促进和推动了中国近现代文学的繁荣发展,也为我们提供了重要的历史经验和教训——所谓“海派文学”的形成和发展,实际上是近百年来全国四面八方文学人才云集上海、共同参与的结果。正像鲁迅先生当年所说的那样,“所谓‘京派’与‘海派’,本不指作者的籍贯而言,所指的乃是一群人所聚的地域,故‘京派’非皆北平人,‘海派’非皆上海人”(《鲁迅全集》第5卷,第352页)。也正是基于这样的共识,所以我们在编选这部《海上文学百家文库》时,主要不以作者的出生地域为界,而是视其是否通过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参与了上海文学事业的共建共荣,并获得重要的文学成就为取舍。
上海作为我国开埠早并兼有海洋性文化特征的世界大都会,在西方的各种学术思潮和理论流派的交流和渗透下,在文化、文学方面自然也得了风气之先,使得上海的传统文化和保守思潮受到很大的冲击和洗礼,而各种新锐的学术思想、文化新潮和创作流派,则纷至沓来,一发而不可收,从而奠定了上海文化和文学开放性、现代性的基础。时至今日,文化艺术的多元互补、兼收并蓄已经成为人类思维方式和审美要求的必然趋势。特别是在当前不可逆转的世界文化的大整合、大跨越的历史潮流面前,我们必须以更加自觉的文化心态与创新精神来面向世界、面向未来,为人类的美好文明做出应有的贡献。
《海上文学百家文库》规模宏大,卷帙浩繁,在编选过程中除了直接参与本书编辑工作的编委和有关人员的通力合作,还得到人选作者的家属和海内外文化界人士的热情关注和支持,为我们提供了很多宝贵的意见、信息和资料,特此铭记,以表谢忱。
2010年3月
《海上文学百家文库(杜衡·徐霞村·黑婴卷)》收了杜衡、徐霞村、黑婴三人的作品:收了杜衡的短篇小说集《怀乡集》和长篇小说《漩涡里外》,以及一篇论辩文章;徐霞村短篇小说集《古国的人们》;黑婴的《帝国的女儿》等。
《海上文学百家文库》以131卷的文本规模,精选汇集了19世纪初期至20世纪中叶在上海地区出现的约270位作家和他们的富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和经久的艺术魅力的约6000万字的代表作品,集中展现了上海文学的深厚底蕴和辉煌成果。
本卷为其中之一,收了杜衡、徐霞村、黑婴三人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