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鸟文学年选”丛书将锁定纯文学的佳作精品,以其独具的民间视野,爬梳整理着文学的年度精品。它恪守纯文学阵地,坚持编选的民间视角,逐年梳理,逐年集萃,自成风格。
选本在传统阅读的基础上,打开了文学的多元生存空间,走的是平民化、大众化的阅读路线。它更多的是参与其中,而不是以客观审视或居高临下的姿态亲近现实,它关注生活,靠近民众的阅读心理。因此,这套选本不奇异、不乖张、不空蒙、不小资,平实、亲切、生活、现场,就是它的特点。
本书为林建法主编的《2006中国最佳短篇小说(精)/太阳鸟文学年选》,是丛书之一。
太阳鸟文学年选,由著名学者王蒙出任主编,编委及分卷主编皆为文学领域卓有建树的专家学者。他们对发表于2006年的原创作品精读、精选,力求将最优秀的作品奉献给读者。
林建法主编的《2006中国最佳短篇小说(精)/太阳鸟文学年选》,偏重呈现贴近现实生活的世情、世态。选本走的是平民化、大众化的阅读路线,以积极参与的姿态关注生活,体察民众的阅读心理。
夹缝四色
林斤澜
夹缝
从前,两派争斗你死我活,过后又讲和,过后又起死活之心,把下围棋做眼双活的招数也卖给魔鬼了。
雕塑家肖明那时候还小,却已经有雕塑家的外号。因为他有家传的木雕手艺,老人雕黄杨木,小孩把零碎下脚料学样。老人亭台仕女,小孩鸡鸭花草。肖明会雕鹅,或者是那长长的颈项有趣,可以夸张成问号,或举头望明月?或低头思故乡?天真无邪,人见人爱。肖明各处“显摆”,也不分派别。听见称赞,就寻丝觅缝去听个够,贪图全身爽快。一点也觉不出来派别的“哑戏”,两派都笑笑着利用他当鸽子、当炮筒、当烟幕弹。局势一变,又死活起来,赶紧安排对策。两边都想到此人真是泥塑木雕什么也懵懂,又天真什么门路也烂熟,拿他怎么办好?
肖明家住江边,潮涨潮落,万一凑巧自行落水,最最干净。两边的人想到此处,都去设计落水的自行情节,如同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不料其中一位和肖明小学同学,忍不住把这意思私下透露。
肖明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只觉得性命交关、胡乱摸上一只机帆船。凑巧这只船正要起锚。小学同学道了一声:“夹缝里捡了一条命。”一边溜走。
肖明赶紧问:“怎么是夹缝?”
小学同学回回头,说了句:“整个儿。”就消失在码头上了。
肖明到了陌生城市,隐瞒经历,考进美术学院。从此不出校门,专门敲敲打打、刀刀锯锯。毕业之后,跟定老师钻进“象牙之塔”。世界上的事,也越发懵懂了。
有一年,有个小件木雕,被世界著名的美术馆收藏,引起注意。这是一OCTOBER个头像,一段树干的皱褶里,裂开一条缝,出现一个女孩子的面孔。脑门开阔、眼皮低垂、大片的空落落,更显明偷窥的神色,怀疑的眼色。
接着,又有评论家发现肖明的~件竹雕:上边根须如发,下边的根须是胡子,老头皮肤姜黄,眼睛张望。
还有一个石雕,石头开裂,夹缝里一个男子探身偷窥世界。身后三个女子,眼皮低垂如祈祷,三双眼睛是纳闷、怀疑、惊慌。
评论家评道:“夹缝艺术。”
肖明得到一个奖,评语上也写着“夹缝”。肖明这才想起很久以前,其实只是少年时节,恍如梦幻,其实只是局势你死我活。当年的小学同学慌忙招手,说了句:
“夹缝里捡了条命。”
“怎么夹缝?”
“整个儿!”消失在码头上。 现如今,肖明抓住评论家,问道:
“怎么夹缝?”
“整个儿。”
消失在人海里。
瓯人
西半球。
高山。
冰雪世界。
奇迹——雪地里拱出半截石头,好像远东的远年的王府门口的门墩?拴马桩?旗杆石?细看上有槽口有浮雕还有一个汉字,这个汉字难写,叫做“瓯”。这“瓯”的“瓦”半边经过修改好像“会爬”,好像从“欧洲”的“欧”爬过来。
从东方爬过来。
听……
哄哄的东方市集声音、丝丝的瓯人言语,如耳鸣、如梦魇、如念咒、如走神……
不禁踩碎银装素裹,朝东上慢坡,朝东翻山冈,朝东朝东,雪地里拱出一个旅游村庄。
错落的中国亭台,坐落的阳光充分,视野开阔。
后面埋伏半条街:买卖摊位在趴活,制造作坊在蹲点。
这一间屋里,十来个女人由两三个男人指点,手里藏针、掌里带钩、“刷刷”出来方巾、杯垫、飘带、发结……
这一间大屋里外间打通,可是拥挤。横直成行摆满了缝纫机,人来人往偏着身体侧着腰。机声轧轧,人影昏昏。累了,困了,趴在案板上晕倒做梦,做梦晕倒。
这间屋里烟雾腾腾,走火入魔。两张麻将桌,对角两战场。坐着摸牌的、站着看牌的、来回帮忙的、帮闲的……
这间挤在角落里的是厨房,那鱼生的腥味,火药一样呛鼻子。若从东方成坛子抱过来岂不比抱炸弹还够戗。
后门口拴着三条狗,铁钩上挂着尸体叫做“狗爿”,剥了皮,开了膛,肠肚堆在地上,让活着的狗去叨、去咬、去撕。
这一间光照明亮、四白落地。中间大案桌上,笔筒里笔杆如林,宣纸似霜。一个年轻人衣冠楚楚,架眼镜,提腕运气,大篆舒展,大字三个:
“壹非壹”。
下署“瓯人”。
现在简体的“壹”,横写“一扁担”,竖写“一棍子”。早先正体,活像坐堂问事,两手扶案,上下无偏向,左右不歪斜。
“瓯人”祖上,“披发文身”,“瓯居海上”。“乘风破浪”,“如履平地”。
P1-3
林建法从2000年开始编选短篇小说、中篇小说的年选,深耕不辍。他就像一个勤劳的老农一样,在每个收获季节,都从库房里找出镰刀,磨得铮亮,在不同的年景收割不一样的心情。说得严格一点,林建法连这样的老农都算不上,因为他无权将粮食纳入自己的粮仓,作为一个敬业的选家,就像他编辑熔铸了其心血的《当代作家评论》一样,干的依然是为他人做嫁衣的活计。忽然想起了解放前福建老家那些无地可耕的农民,如果不外出找活,就只能在附近村庄打短工,农闲时做木匠活或泥水活,农忙季节帮别人插秧收割打谷,他们和北方的麦客一样,干的总是最累最脏最苦的活。自己没有土地,只好帮别人收割庄稼,心情往往是很复杂的:看到大丰收的盛况,心底难免浮现出丝丝缕缕的妒忌;在歉收的年份,也难保不暗暗滋生一种幸灾乐祸的狭隘心理。都说谁家的孩子谁觉得亲,可林建法面对每年大量生产的文学作品尤其是小说创作,往往比作家本人还着急。见到一个好作品,就喜形于色,忍不住到处打电话报告喜讯;看到一个失败的作品,就满脸愁容,很深沉地给自以为信得过的人说悄悄话,认为某某作家某某作品“有点问题”。在这个小说家都没有耐心阅读小说的年代,林建法的这种真诚与热情实在是太难得了。眼下的小说家常常抱怨批评家、记者不读作品乱说话,抱怨读者越来越少,抱怨剩下来的读者素质不高。其实,也有小说家不仅很少看同行的作品,就是经典也难得一翻,他们往往从碟片、网络、报纸中寻找素材,叙述也日益向影视趣味靠拢,尽可能为看中作品的导演的改编工作提供最大的便利。
在阅读入选本书的短篇小说的过程中,我发现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入林建法慧眼的作品,有相当一部分没有登上原发期刊的要目,更不要说头条,还有一些作品从来没被转载过,差不多是“没有任何反响”。翻阅近几年出版的各种中短篇小说年选,不难发现一些问题:选目大量重复,入选的多为原发期刊重点推荐的作品;入选作品不少为高转载率作品,是《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等文摘类期刊转载过的作品;入选作品的作者有相当一部分与编选者有亲密往来,也就是说,“关系稿”占了很大的比重。按照这样的思路编选年选当然省事,只要看看各大刊物的头条,翻翻几种选刊,再掺入一些关系稿,一本本年选就迅速出炉。林建法也不能不受作品的外部评价与社会反响的影响,但他尽量保持自己的独立性,用自己的眼光去分辨、淘汰、筛选,即使在一个歉收的年份,也耐心地翻拣,从沙里淘金,从垃圾中找宝贝。这让我想起了本雅明的一本书——《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作者从诗人波德莱尔的散文中发现了“拾垃圾者”形象:“他在首都聚敛每日的垃圾,任何被这个大城市扔掉、丢失、被它鄙弃,被它踩在脚下碾碎的东西,他都分门别类地收集起来。他仔细地审查纵欲的编年史,挥霍的日积月累。他把东西分类挑拣出来,加以精明的取舍;他聚敛着,像个守财奴看护他的财宝,这些垃圾将在工业女神的上下颚间成形为有用之物或令人欣喜的东西。”作者看出了波德莱尔的意图——把拾垃圾者的活动视为诗人的活动的夸张的隐喻。在这个追逐实利的年代,沉迷于期刊的纸堆之中的林建法实在与“拾垃圾者”无异。
对于自己编辑的年选,林建法不无反省。他在不少场合说到自己深度阅读的文学期刊(尤其是边缘地区的省级文学刊物)还不够广,入选作品的原发期刊比月刊第十一、十二期的作品关注不够。关于这个局限,其他年度选本存在的问题更突出,个别选本为了抢时间,在当年年底就把书印好了,书中连双月刊第五期、月刊第十期刊发的作品都来不及选收,却根本看不到当事人愿意自揭家丑,有个别编者在第二年的年选中补选前一年漏选的作品,遗憾的是,这往往只是一种点缀,而且无论如何,总有点名不正言不顺的味道。年度选本存在的这些细节上的不足,如果不是林建法惴惴不安地进行自我批评,并想方设法地补救这些漏洞,普通读者很难发现这个破绽。值得一提的是,入选这本书的头条作品《夹缝四色》就是发表在《十月》第六期上。或许正是考虑到发表在年终杂志上的作品在转载、评奖、社会反响等方面都不讨好,关系稿、积压稿成为一些杂志终版面的填充物,编辑敷衍了事,甚至故意把好稿留到新年的第一期,以期带给读者新年新气象的惊喜。
林斤澜《夹缝四色》的叙述充满了骨感,惜字如金,意味深长,尽管与《头像》《溪鳗》相比,少了些灵动,但文气循环流转,并无阻滞之感,深得传统笔的脱尘之境,王蒙的《尴尬风流新编》如陈思和先生所言,传达出一种“焦虑烦躁,惶惶不安的迟暮心态”,但那种淡漠而又温和地远观世相的无奈,蕴涵着一种饱经沧桑的机智。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作家一改往常一泻千里的语风,只说半截话,欲说还休,反而更筋道,更耐咀嚼。在糟蹋文字、浪费笔墨的现象越来越普遍的氛围里,两位文坛前辈的节约型文体,值得提倡。
……
或许正是痛切地意识到而今的短篇小说越来越缺乏形式探索,林建法在本书中收入了叶舟的《三拳两胜》,作品的三部分分别采用“他”“你”“我”的不同人称,让进城农民工兔子、摄影家乔顿、女老板相会于一家名叫大红袍的餐馆,通过一场冲突来展示他们不同的内在性格与精神气质。至于权聆《处女公墓》,其风格让人联想到动漫。形式探索值得鼓励,但是,一些作家似乎把形式探索理解为让人看不懂,这是错误的,小说让人看不懂不太难,巫婆装神弄鬼的语言就故意让人听不懂。真正有意味的形式,不是一种外在的装饰,更不是一种猎奇的表演。在当代文学史上,“写什么”与“怎么写”似乎构成了一种二元对立,在“题材决定论”统治文坛多年后,先锋文学的反叛也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二者为什么不能水乳交融呢?
就个人趣味而言,我特别喜欢本书中的《拾婴记》《软肋》和《李丽妮,快跑》。《拾婴记》的叙述飘逸灵动,“降落”到羊圈的婴儿不断地被人拾起来,她穿越了由卢杏仙、罗庆来、李六奶奶、张胜、疯子瑞兰构成的人链,又不断地被人遗弃,“拾婴”与“弃婴”的冲突,为小说注入了一种怪异的力量,这种力量相互生发,相互冲撞,它源自复杂的人性,来自天然的善意与自私,使文本显得饱满。叙述者没有对“人不如羊”的状况直接发言,而是用巧妙的结尾艺术化地呈现了人性深处的潜在恐惧,这种恐惧既是一种谴责,也是一种残留的希望。《软肋》的故事在某种意义上显得有点老套,叙述也不无刻意之处,但那个脸皮厚如城墙的龙海生终于被工友的真诚所打动的过程,让人在这个尔虞我诈的环境中感受到一丝温暖。这篇作品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主要是因为这个年代的作家似乎只会写欺骗和罪恶,人性难道真的就没有一丝亮色吗?当然,我们期待的不是那种廉价的希望与粉饰太平的谎言。《李丽妮,快跑》中涌动一种茫然的激情与无所适从的反叛,语言叮咚作响,具有鲜明的直感化色彩,叙述节奏也有失控的倾向。护士李丽妮为了阻止精神病人王某被转移,避免伤腿被截肢的后果,抱起王某奔跑着逃出了医院。作品有象征化的寓言性,而医院在某种意义上成了腐朽秩序的隐喻。这些都不是主要的,打动我的是那种不安现状的青春激情和六神无主的寻找冲动。尤金.奥尼尔在谈到剧本《与众不同》时曾说过:“一个人只有在达不到目的时才会有值得为之生、为之死的理想,从而才能找到自我。在绝望的境地里继续抱有希望的人比别人更接近星光灿烂、彩虹高悬的天堂。”
那些勤劳的老农每次收完庄稼后,总要从中挑选最好的成果,留作来年的种子。在这种意义上,这本书中的作品是否也可以称作短篇小说的种子呢?当它们播撒在读者的心田时,会长出什么样的绿芽呢?其实,文学作品的传播就像风中的种子,岁月的大风将它们抛向空中,绝大多数随风飘逝,转瞬间无影无踪,只有那些真正有生命力的东西,才可能承受种种考验,在文学的厚土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