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陶器(这是以甘肃省内自1921年起开始发掘的一个地点命名的)的鉴定年代是公元前1500年至1400年之间,或者依据某种观点是在公元前1400年至1300年之间,这个年代与商朝的第一个时期相吻合。这些器皿是真正的艺术品,绘有红黑两色螺旋纹的华丽装饰,其装饰品质堪与爱琴海的艺术品相媲美。而且,这种可比性不仅仅是风格上的,因为类似的主题在乌克兰和罗马尼亚的史前绘制陶器中也发现过,这让人不由得猜测:它们可能是通过俄罗斯草原的通路从爱琴海传到中国西北的。但毋庸置疑,这种外来的装饰风格不可能在中国的土壤中持久扎根。在半山,除了这些“爱琴海”螺旋纹装饰之外,我们还得到了很多更简单的装饰形态(棋盘图案)的证据,这些明显是从编织物上模仿来的。这种装饰形态(本土形态)是在下一个时期(约公元前14世纪)所能发现的唯一形态(螺旋纹被抛弃了),它们是从甘肃省的马厂遗址中出土的。我们在那里看到了隔行编织物图案向绘制陶器的转移,在下一个时期里,我们将看到这些图案进入了最早的青铜器装饰。
这里我们触及到了青铜器在中国出现的秘密。据考古学家门京说,青铜器在大约公元前1500年被引入西伯利亚。然而,在中国(特别是在安阳)发现的几件非常早的青铜箭头却显示出了西伯利亚的起源。此外,几件早期商代青铜器还透露出了对木制品的拙朴模仿的痕迹,青铜器制作者忠实地复制他的模型,甚至模仿了槽口和刀痕。突然遭遇到西伯利亚金属制作技术的汉人,仿佛一夜之间就拿起了他们远古的陶制和木制礼器,并把它们转变为青铜器。
1934—1935年间在安阳(位于今河南省的最北端)所做的考古发现,把各种各样的难题摆在了我们面前。在这个公元前12世纪处于鼎盛时期的商朝古都,我们发现自己突如其来地面对着一个已经高度发展的物质文明,尽管迄今为止尚未发现任何东西能够揭示这一文明的发端。有一处发掘现场,占地约6公顷,完全被一幢建筑的基础所占据,这幢建筑规模宏大,被认为是一座皇宫。陵墓显示了用人和动物做牺牲的殡葬祭祀的痕迹。事实上我们知道,人牲曾长期在宗教仪式中扮演重要角色,例如,在朝廷举行的新年仪式上,就用四个牺牲者分别对应四个主要城门的方位。在安阳陵墓中发现的那些用于占卜的骨头与龟甲上,刻有一直流传至今的最早的汉字。这些汉字表明,书写符号与图画符号的差别并不大。埃及人的象形文字,巴比伦人的楔形文字,以及汉字,全都是从类似的图画中发展而来的。然而安阳发现的这些汉字已经充分格式化了,这迫使我们去认识自真正的“原始”图画以来汉字所经历的一个初步精细化的漫长时期,其原型迄今尚未得到揭示。
在安阳的发掘中,最具代表性的发现是那些令人惊叹的青铜器,考古学家们大吃一惊,此时,他们不得不承认,在这样一个遥远的时期,各类青铜器的仪式形态和装饰就已经被完美地确立了。假如此前我们并不知道在中国传说里安阳只不过是商朝最后的都城之一的话,那么我们恐怕会认为,这的确不亚于一项突然出现的奇迹,就像那位全副武装的雅典娜从宙斯的头颅里蹦出来一样。较早的几座都城从未得到过发掘,这些都城无疑跟中国人青铜作品最早的那些简陋成就是同时代的。如果我们承认青铜加工技艺是在(或接近)公元前17世纪末叶从西伯利亚传入中国的话,那么,在我们能够到达中国青铜器的起点之前,还留下了一段大约300年的时期有待探究。
因此,近年在安阳发现的商代青铜器,就这样向我们展示了一座艺术的巅峰,没有必不可少的蹒跚学步阶段。在以后的几个时期里,中国的青铜器制作者从未在礼器上达到过同样的建筑构架能力,也没有实现过类似的总体平衡。最著名的例子,是那些有盖的大烹罐(被称做盂或),但类似的有说服力的例子显示在那些更朴素的形态中,比如三脚罐和三脚杯(前者被称做鬲或鼎,后者被称为爵)。事实上,这种节制绝不会损害形态的典雅,正如你在一种名叫“觚”的钟形大酒杯中可以看到的那样,这种酒杯纤细得令人吃惊。装饰着大多数青铜礼器上都有的几何与神话主题的图案,也同样华丽。这些怪兽面具,尤其是饕餮,其气魄会让你大吃一惊,它们开始是牛、羊、虎、熊等写实风格的头颅,然后逐渐被程式化,成了吓人的鬼怪。在商代青铜器中(还有玉器上)发现的另一个神话形象就是夔龙,“一种声如雷霆的牛龙”。中国传说中的英雄们就是擂响用这种怪物的皮所制成的鼓,“发出雷霆般的命令”。乔治·萨勒说:“神话动物赋予它所装饰的对象以一种神秘而强大的力量。”
在安阳遗址中还发现了一些饱满有力的大理石圆雕,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雕刻过的大理石块,表现的就是神话中的怪物。(这种“对圆雕的偏爱”,在商代之后似乎停止了,直到很久之后的战国时期,中间再也没有出现过。)
最后,除了青铜器之外,安阳文化还产生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玉器,也都具有礼仪的意义。玉是纯洁的象征,根据中国古人的信仰,它拥有一种内在的“美德”。我们从中国古典文献中得知,对王族头饰来说,用玉器做装饰是允许的,而王权的显著象征,就包括一块大玉版(圭),牢牢系在君主的腰带上。商代遗址的发掘,出土了玉制的刀、斧、戈,其中有一些是褐色或黑色,在外表上模仿青铜的颜色,还有两种非常典型的玉制礼器:璧和琮。璧是一种中心有孔的圆片形玉器,代表天;琮是一件外方内圆的立体状玉器,代表地。这两种玉器形态,就像青铜器一样,可能也用在国王为祈求土地丰饶而献给上天的季度献祭中。
这种物质文明的丰富,证实中国古代史书在谈及商代帝王时所讲述的那些事情。商代最后一位国王——纣王,身后留下了“中国的尼禄”这样的名声,是一个精致、奢华、腐败的宫廷的产物,也是一个已经开始衰落的文明的样本。他“知足以距谏,言足以饰非;……益收狗马奇物,充仞宫室。益广沙丘苑台,多取野兽蜚鸟置其中。慢于鬼神。大乐戏于沙丘,以酒为池,县肉为林,使男女倮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然而,在这奢华堕落的外表的后面,华夏种族的扩张依然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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