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奥多·冯塔纳是德语文学中大师级的人物,经常被从事德语语言文学研究专业的硕士生和博士生以及德语文学研究专家作为学术论文和学术著作的研究对象。但遗憾的是,国内迄今只有其长篇小说《艾菲·布里斯特》的中译本,而其同样是德语文学经典的小说《施蒂娜》却迄今仍然没有中译本,大大影响了德语文学优秀作家在中国的推广与对他研究的深入。这次对其小说翻译以及相关评论文章的出版不仅可以填补德语文学翻译领域的一项空白,为国内广大不懂德语的外国文学研究者奠定冯塔纳研究的基础,而且使他们通过评论文章准确理解原著,同时还能通过大量详尽的注释使广大普通读者准确理解原作者的意图和原文含义。概言之,小说《施蒂娜》的出版具有双重意义:既有学术价值,又有社会意义,为中国读者加深对德语文学和文化的了解创造有利条件。
台奥多·冯塔纳编著的《施蒂娜》描写了一位出身贵族,但从未享受过父母给予的家庭温暖的普鲁士退役军官瓦尔德玛尔与底层的刺绣女工施蒂娜之间不幸的爱情悲剧。瓦尔德玛尔的叔叔老伯爵爱上了施蒂娜的姐姐宝丽娜·皮泰尔考。老伯爵出于同情资助有两个孩子的寡妇皮泰尔考。在女友家举办的一次晚宴聚会中,老伯爵带上侄子瓦尔德玛尔,施蒂娜同样受邀参加聚会。这是他们首次相识。后来,瓦尔德玛尔对施蒂娜产生爱慕之情。他每天下午到施蒂娜的房间,与她聊天,聊他缺乏温暖的家庭、他在部队中为普鲁士国家效力负伤以及从此到处投医治病的经历。每次从施蒂娜的房间向外眺望,都可以看到落日,象征瓦尔德玛尔悲剧性的人生走势。他把自己想打破门第观念娶施蒂娜为妻并且与她一起远赴美国的打算告诉叔叔,结果遭到叔叔的冷漠拒绝。当瓦尔德玛尔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施蒂娜时,她清醒地看到他们的爱情不会幸福,而且随着他想苛求完美结局而提前夭折,因为,她分析,即便远走他乡到美国生活,他们也摆脱不了门第观念对他们的爱情的束缚。看不到任何希望的瓦尔德玛尔服用大量安眠药自杀,表现了他的软弱性。小说以施蒂娜偷偷参加在他的家乡举行的隆重葬礼和葬礼后发高烧,由姐姐宝丽娜照顾安慰这一幕结束。整部小说笼罩着世纪末的灰暗、令人压抑的色调和氛围。冯塔纳在小说《施蒂娜》中刻画了当时并不罕见的试图自杀的人物形象,提前展现了世纪末颓废派的厌世疲惫。瓦尔德玛尔自述自己的病人心理:“我有病,而且没有幸福的和健康的人称之为分散注意力的意识。”神经精细的而且为死而感到快乐的瓦尔德玛尔似乎已经描绘了一种向托马斯?曼和世纪之交的颓废主题的过渡。
奥尔加没有迟疑,她走到后屋,去拿她红黑格子的围巾。它与她的一顶有些磨旧了的涤带礼帽构成她通常走在马路上要戴的行头。寡妇皮泰尔考自己则先把还在大哭不止的孩子放在一个装饰得很雅致的带顶盖的摇篮里,往孩子嘴里塞一个奶瓶,然后向上走两层台阶,到波尔金家,她的妹妹施蒂娜住在那个带家具的房间里。
波尔金夫妇是日子过得不错的人。他们其实根本没有必要把所有带家具的房间都租出去,但是,尽管如此,他们出于纯粹的吝啬,还是把所有带家具的房间都租了出去,或者尽可能地出租,为的是让他们自己能够免费居住,或者,用波尔金太太的话说,就是“为了徒劳地身陷囹圄”。根据波尔金先生自己的说法,他是“地毯工厂主”(然而是最低惯例的工厂主)。在有意鄙视所有补色法则的情况下,他局限于把很窄的、几乎还没有手指宽的碎布条和稻草或者灯芯草编织在一起,然后把这种编织物当成“波尔金地毯”出售。他每次谈生意时都以这句话结尾:“您看,这种波尔金地毯从来都不会用废的,假如一个地方被踩没了,或者,如果带滚动桌腿的餐桌上破了一个洞,我就会拿出几个旧布条,然后再编上一些新布条,这样,一切都准备完好了。您看,波尔金地毯就是如此。但是,假如斯密纳尔羊毛地毯破个洞,那就没有办法,上帝都帮不了。”他在说这番话时,完全把自己看成一个历史人物。
正如这段话中所体现的那样,波尔金先生喜欢哲学思考,这个特征通过他所从事的第二职业得到非常明显的强化。也就是说,如果有机会,在夜晚几个小时内,他还是按小时计工资的临时勤务员。由于他谨慎和灵巧,当他在伤残者大街和夏里特大街之间这个城区出现时,他受到人们普遍的喜爱。波尔金太太在和皮泰尔考聊天时一再强调这一点:“您看,亲爱的皮泰尔考,我丈夫是个正派的、有教养的人,因为我们自己是白手起家的,所以,他最懂得,并非每个人都该被轰走。您看,他也按照这个原则行事,例如,他根本就没有把房子出租给犹豫不决、并且反复再三改主意的骚希伦夫妇。要是波尔金哪怕闪了一下腰,那我就不想活了。他在拿东西回家方面同样彬彬有礼,很有教养。他是我丈夫,而我不得不说,他具有别人并不具备的某种精细和谦逊内敛的品质。是的,我必须听任他这一点。他不止一百次地对我说过:‘艾米丽,今天我又为我的同事感到害羞来着。这当然是因为那个来自夏里特大街的扁平足家伙。他居然忸怩作态,而且丝毫不注意外表和体面,你相信吗?哎,上帝保佑。他完全厚颜无耻地走开,仿佛在说:‘是的,先生们,那儿有红葡萄酒,我把那酒带回家了。”’
波尔金夫妇就是这样的人。尽管他们的走廊门上安着一个门铃,皮泰尔考还是敲旁边的房门(按照她们的约定),这表示,来登门造访就仅仅是出于“友谊”。不一会儿,波尔金太太就过来开门。
波尔金家这套住房只有三个房间,夫妇俩为享受一条走廊的优先权而感到高兴。可这走廊不比一张可折叠的赌桌大多少,而且,眼下它只有一个目的,即,指明引向它的三个房门,其中左侧的那道门通向丧偶的私人秘书卡尔鲍姆女士的房间,中间那扇门通向波尔金夫妇自己的房间,右侧的房门引向施蒂娜的房间。这个房间是这套住房中最好的,明亮而温馨,可以俯瞰下面的马路,而卡尔鲍姆只能借助庭院的照明灯照明;波尔金夫妇不得不借助倾斜的阁楼间的灯光,这道光就像在摄影工作室里一样,从上向下照进来。
“亲爱的波尔金太太,”当两个女人淡淡地打招呼时,皮泰尔考说,“您的房间里又有一种煤油味道。您为什么不用焦煤呢?您用您永恒的煤油炉,这等于您在为这套房子所有的房客做饭。而您亲爱的丈夫!他对此到底说什么呢?他在吃完雌火鸡和山鸡之后肯定鼻子很灵。我不知道,假如我是个体面的临时勤务员,那么,我不会容忍这股煤油味儿的。他在社交场合总是享受珍馐美味,佳肴美酒,而在家里,他却闻到这股味儿。哎,这是我的看法。施蒂娜在屋吗?”
“我想是的,我没有听到她走。因为,您是知道的,亲爱的皮泰尔考,我们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那当然,那当然,”皮泰尔考大笑着说,“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这总是最好的。”
要不是这时右侧的房门打开,施蒂娜从房间里走出来,这场对话很有可能还会继续下去。
皮泰尔考做出欣喜的表情说:“天啊,施蒂娜,这就对了,宝贝儿。你在这儿,这可太好了。你今天还得到楼下帮忙。”
姐妹俩说着走进施蒂娜的房间,而波尔金太太知趣地、但冷笑着退回了自己的房间。她们俩朝几把小椅子走去,它们摆放在窗户两侧的踏板上。但是,在外面的窗户边上摆放了一面旋转的、看马路的镜子。在摆放这面镜子时,务实而滑头的波尔金先生在很久以前就对他太太说:“艾米丽,只要那玩意儿在那儿,我们就可以把房子租出去。”P9-13
台奥多·冯塔纳(TheodorFontane)的小说《施蒂娜》这个中译本译自《台奥多·冯塔纳作品与书信集》中的“小说卷”德文版本:TheodorFontane.Werke,SchriftenandBriefe.Hg.vonWalterKeitelundHelmutNrnberger.ThP0dorFontane.SiimtlicheRomane,Erzdhlungen,Gedich—to.Nachgelassenes.Bd.2.Hg.vonHelmutN~rnberger.MUnchen:CarlHanserVerlag.Dritte,durchgeseheneundimAnhangerweiterteAuflage1990.(ErsteAuflage1971)该译著在脚注中加了大量注释,其中一部分是德文版主编赫尔穆特.纽伦贝格(HelmutNtirnberger)在文后附录中的解释,我将之翻译成中文;还有一部分是我作为译者加注的,在相应的脚注后面加上“译者注”字样。
台奥多·冯塔纳是德国19世纪末诗意现实主义发展到鼎盛时期的重要代表,被誉为“现实主义的‘美化’的大师”。具有德国特色的诗意现实主义“关键不在于简单的再现和反映经验性的社会事实”。冯塔纳要求“通过文学语言‘创造’和外在世界具有同等地位的艺术世界”。冯塔纳遵循诗意现实主义的原则,创作了一系列以婚恋为主题的小说力作,而《施蒂娜》就是其中的一部。
与其另一部长篇小说《艾菲·布里斯特》一样,《施蒂娜》与其姐妹卷《混乱与迷惘》也堪称德语文学中的经典佳作,属于美文学范畴。因为《混乱与迷惘》与《施蒂娜》都是以社会等级差异为主题的爱情小说,小说的男女主人公最终没能体验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幸福,所以,这两部小说都涉及“并非门当户对的联姻”(Mesalliance)的失败。冯塔纳在1888年1月3日致信艾米尔·多米尼克时说:“《施蒂娜》是《混乱与迷惘》真正的对应物……这并非像在《混乱与迷惘》中那样,包括广泛范围的城市画面与人生图景,但是,在有些关键的地方更显示出活力,更有效。”我认为,冯塔纳在此所说的“更显示出活力,更有效”是指小说《施蒂娜》的社会批评锋芒更锐利,这主要体现在男主人公的言行上。
社会门第观念酿成《施蒂娜》中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悲剧。出身普鲁士贵族的退役军官瓦尔德玛尔·哈尔德尔爱上了处于社会底层的刺绣女工施蒂娜·雷拜因。他在普法战争中因顽强御敌而受伤,荣获普鲁士十字勋章。孱弱的身体迫使他退役。在一次家庭聚会上,年轻的伯爵结识了施蒂娜,对她产生爱慕之情。他每天下午日落时到她的房间,和她聊自己的人生经历。他想冲破门第观念的藩篱,娶她为妻,然后移居美国。他本想求叔叔充当自己的辩护人,在父母面前为自己求情,因为他不奢望父母准许并祝福他娶平民女子为妻,而只求他们谅解,别恶语相伤。他的叔叔,老伯爵坚决反对,因为他觉得这无异于“与暴民为伍”,有辱门厅。非常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老伯爵根深蒂固的门第观念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仆人约翰,他甚至“比他的主子更严格地思考并非门当户对的联姻”。施蒂娜始终清醒地意识到门第观念的阻碍,所以,当他提出结婚的设想时,她预感到不祥,因为在她看来,他们即便移居美国也摆脱不了门第观念的束缚。瓦尔德玛尔万念俱灰,在寓所中服用大量安眠药自杀身亡。卑微的社会地位使施蒂娜只能偷偷参加已故恋人的葬礼,她躲在教堂柱子的后面低声啜泣。她最后身心俱疲,发高烧,姐姐照顾并安慰她,希望她尽快走出阴影。小说以世纪末的灰暗氛围烘托对社会门第观念的挞伐。
我认为,我们不应该仅仅以性格软弱来阐释瓦尔德玛尔悲剧性的人生结局,它无疑揭露了社会等级偏见对渴望真爱的年轻人的戕害。他的死是走投无路情形下的无奈选择,因为,随着爱情无果而终,他感觉人生也丧失了任何意义。虽然他身体赢弱,但他敢于尝试冲破门第观念的藩篱和羁绊。为了爱情,他甘愿放弃长子继承权,准备与贵族家庭决裂。他的努力抗争表现其桀骜不驯的刚烈一面,这也正是冯塔纳评价《施蒂娜》更有活力和更有效的关键。相反,《混乱与迷惘》中的博托虽身体英武健硕,但在社会门第观念面前妥协软弱。
冯塔纳在《施蒂娜》中细腻刻画的日落景象象征男主人公悲剧的人生和爱情结局。他首次拜访施蒂娜时就被窗外日落景象之美深深地吸引。从此,站在窗前欣赏落日仿佛就成了他每次来施蒂娜房间举行的一种仪式。落日景象还为这对恋人后来的生离死别埋下伏笔。瓦尔德玛尔给施蒂娜的绝命书也是在日落时分写下的。尽管落日比喻人生和爱情走向终结,但他很欣喜地看到这一幕,他甚至对死怀着某种渴望,尤其当人生最美好的爱情之梦化为泡影之后。冯塔纳恰恰通过这种手法巧妙地描写了当时门第观念对人的扭曲及其造成的极大悲哀。
在19世纪末的德国,颓废派的厌世疲惫致使自杀频发。冯塔纳提前展现了世纪末的颓废特征。狄特里希·博德在1963年版的《施蒂娜》出版后记中指出,男主人公瓦尔德玛尔“描绘了一种向托马斯·曼和世纪之交颓废主题的过渡”。
虽然《施蒂娜》没有像《混乱与迷惘》那样暗示青年男女有越轨行为,但是,后果更严重,即对社会门第观念抨击的力度更强。《施蒂娜》与《混乱与迷惘》都涉及不符合门第观念的爱情,“揭露了当时奏效的道德精神的价值观,视之为不人道的偏见和虚伪的表达”。毋庸置疑,冯塔纳对社会等级观念采取批评态度,只是他娓娓道来的叙事风格似乎给这种批评罩上了和缓的外衣。在这两部姐妹卷中,《施蒂娜》对社会等级观念的危害揭露得更明显,显然,瓦尔德玛尔不愿意再回到自己的贵族阶层的社会秩序中,这在很大程度上质疑了《混乱与迷惘》中男女主人公各自返回自己的社会阶层秩序中,维持表面平和的做法。因此,以下评价是准确的,在《施蒂娜》中,冯塔纳“再一次触及不同阶层的爱这个主题,然而,相恋的人及其周围的人都被放置到一种更可疑的光线下”。
总之,小说《施蒂娜》通过人物对话更直接暴露没落贵族死守门第观念的本性,男主人公自杀的极端抗议举动和日落象征手法的巧妙运用以及配角的成功塑造无疑都加强了对社会等级观念和偏见的批评力度。
冯塔纳的小说还有一个鲜明的特点:他把柏林这座城市作为其作品故事的发生地,把以柏林为中心的德国历史作为小说的历史背景。所以,这部小说中出现大量柏林的人文景观,宫殿、街道、大桥、商铺等不一而足,作者除了描写爱情故事外,还间接地为我们描绘了柏林的风景图和历史画卷。这无疑有助于我们更多地了解冯塔纳时期的柏林,一个鲜活立体的柏林景观。同时,这也是这套中译注释比较多的一个原因。
我于2007年完成长篇小说《混乱与迷惘》全部26章的中文翻译,其中的前16章译文以连载的方式发表在《德语文学与文学批评》第二、三、四卷上,目前还没有连载完(详情介绍请参见《混乱与迷惘》的译者后记)。为了方便读者连贯阅读,我产生了出版该译著单行本的想法。令我感到十分欣慰的是,我的这个想法得到原黑龙江教育出版社社长(现任黑龙江出版集团副社长)丁一平博士的大力支持,我们一致认为,可以把该译著作为西方文学经典读本推荐给高中学生和大学生等青年读者以及其他广大文学爱好者与研究者。为了丰富冯塔纳小说的中译,我把《混乱与迷惘》的姐妹卷
《施蒂娜》也翻译成中文,一起出版。这就是《施蒂娜》这一首部中文译著问世的来龙去脉。我希望,《混乱与迷惘》和《施蒂娜》这套姐妹卷译著的出版能使国内广大读者加深对冯塔纳这位德语文学叙事大师的了解,他毕竟是对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托马斯·曼和君特·格拉斯等德语作家产生过深远影响的经典作家。
最后,我想引用清末国学大师王国维的诗句比喻翻译工作的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依消得人憔悴”体现翻译过程的艰辛;而翻译的快乐就蕴含于把翻译成果奉献给读者,以飨读者的时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在翻译《施蒂娜》过程中遇到问题时请教过柏林洪堡大学教授罗兰德·贝尔比希先生(RolandBerbig)、中国人民大学外国语学院德语系外教赫尔墨斯·施皮格尔教授(IermesSpiegel)以及我的德国老朋友沃尔夫冈·海布勒博士(WolfgangHaible)(他曾任中国人民大学外国语学院德语系外教),我想借此机会向他们表达我的谢意,衷心感谢他们耐心细致而十分专业的解答! 本译著中的插图由中国人民大学徐悲鸿艺术学院2011级硕士研究生陈听同学创作,在此我向她表示感谢!感谢她的老师高毅副教授的举荐和指导!
由于译者水平有限,该译著瑕疵纰漏在所难免,诚恳欢迎各界读者提出宝贵意见。
赵蕾莲
2013年3月20日于北京都市芳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