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2007年了,我的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乃至六十岁都过了,如今如果有人再问我:“当你年轻的时候……”我大概可以平心静气回答一些话了。可是,好像也不必怎么回答,作为一个书写者的好处便是,我的年轻的脉动像树干中心深浅有致的层层年轮,一层层都镌刻在文章里了。
当然,如果你要问我,那么,你终于承认你老了吗?哦,不,我会很困惑地回答你,我没老,但也不再年轻,我嘛,嗯,我正处于“某个适当的年龄”。
年轻的时候,老教授劝我们:“小心下笔啊!古人说‘悔其少作’,到晚年后悔就来不及了啊!”
老教授当然是好意,而我们那个时代年轻人反抗长辈的唯一方法便是闷头不吭声,然后在内心里来一段无声的“顶嘴独白”。
少作?什么叫少作?王勃死于二十六岁,他如果怕这一点,则他一辈子都不该写,因为他一生都可说很“少”。当然如果以他自己的一世作标准,则十三岁(他的中年)以后似乎便可以写了。古老时代的文化里面不免有点尊老抑少的毛病,但除非我们预知生命长度,否则也说不上什么叫“少”。而且,文章未必都是教忠教孝、经世济民的大道,未必都有哲学的、伦理的厚度,一篇文章如果只是写所见抒所感,哪里有什么悔不悔的?那些指导别人该如何唾弃某政党、追随某政党的文章,事后发现新政党更坏,原来自己害了不少人一一写这种文章的人才该悔其少作。至于名满全球的画家,其老笔虽然遒劲华美,但想来他也不会为自己幼时画的一张小猫图而脸红吧?相反地如果他幼时没画那张画,现在想来画,也画不出来了。文字写作和音乐和绘画一样,作者的表现是一个一个阶段的,幼时写不出老时的练达,但老时也写不出童时的稚拙。
从大学时代第一次听到“悔其少作”,已有接近半世纪的时光了,我对自己年轻时期的作品悔不悔呢?好像没什么可悔的,旧作品就像小时候的旧照片,它跟现在的我长得不像,但毕竟,那也是我,非常真实的我。
在我写作历程中,因为一张“毯”竟让我两次获奖。我二十五岁时出第一本书《地毯的那一端》,翌年该书得了“中山文艺奖”。三十九岁复因《步下红毯之后》得到“国家文艺奖”。我对这一切俯首感激。总是前辈的一番黾勉之意。
近年来学校里常出现一些怪事,我称之为“自我膨胀术”。学校发一种表格,叫我们填自己“近年所获之奖项”。其实一个教授关在自己的研究室里读书,这是单纯明了的好事,“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论语.宪问》)你干嘛管我得不得奖呢。仗着自己年纪大了,就直话直说也无妨,我填的资料如下:
该得的奖都得过了,最近没得奖,最近都在做评审委员,评 审别人得不得奖。
真正的奖其实不来自奖金奖牌,而来自读者、观众或学生感激的回头一瞥。
四
大概是六十年代吧,美国有入画了一张“微笑的脸”,这个商标只是一面圆形里“两点加一弧”(两点代表眼睛,一弧代表嘴),但因专利权,他竟而致富,他的图形在处处出现。
P6-P8
能写景也能叙事,能咏物也能传人,扬之有豪气,抑之有秀气。
——余光中
她的同情是一种无私与绵远的同情,她的力量,是一种收敛自如的光芒。
——席慕容
这是一篇应出版社要求,为“老书新出”写的序,出版的地点在中国大陆,可是我不会写序,所以写出来的仍是一篇散文。偶有人问我:“为什么你在中国大陆也有读者?”我想,远方的读者应该是喜欢那些隐身在文字背后、属于古老文化中的华茂浑朴的记忆一一啊!我们都是站在同一棵大树下惊艳的看花人,在同一个春天。
台北有一棵树,名叫鱼木,从南美洲移来的,长得硕大伟壮,有四层楼那么高,暮春的时候开一身白花。这树是日据时期种下的,算来也该有八九十岁了。
今年四月花期又至,我照例去探探她。那天落雨,我没带伞,心想也好,细雨霏霏中看花并且跟花一起淋雨,应该别有一番意趣。花树位在新生南路的巷子里,全台北就此一棵。
有个女子对面走来,看见我在雨中看花,忽然将手中一把小伞递给我,说:
“老师,这伞给你,我,就到家了。”
她虽叫我老师,但我确定她不是我学生,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拒绝,素昧平生,凭什么拿人家的伞?
“不用,不用,这雨小小的。”我说。
“没事的,没事的,老师,我家真的就到了。”她说得更大声更急切,显得益发理直气壮,简直一副“你们大家来评评理”式的架势。
我忽然惊觉,自己好像必须接受这把伞,这女子是如此善良执着,拒绝她简直近乎罪恶。而且,她给我伞,背后大概有一段小小的隐情:
这棵全台北唯一的鱼木,开起来闹闹腾腾,花期约莫三个礼拜,平均每天会有一千人跑来看她,看的人或仰着头,或猛按相机,或徘徊踯躅,至于情人档或亲子档则指指点点细语温婉,亦看花,亦互看。总之,几分钟后,匆忙的看花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在喜悦和怅惘中一一离去。而台北市有四百万人口,每年来看花的人数虽多,也只是二三万,算来,看花者应是少数的痴心人。
在巷子里,在花树下,痴心人逢到痴心人,大概彼此都有一份疼惜。赠伞的女子也许敬我重我,也许疼我怜我,但其中有一份情,她没说出口来,想来她应该一向深爱那棵花树,因而也就顺便爱眷在雨中痴立看花的我。
我们都是花下过客,都为一树华美芳郁而震慑而俯首,“风雨并肩处,同是今春看花人”。
那天雨愈下愈大,我因有伞,觉得有必要多站一会,才对得起赠伞人。花辦纷落,细香微度,我想,我还能再站一会儿。
张晓风以《地毯的那一端》驰名,时隔十三年后,她以更婉约、更高华的笔触,告诉我们步下红毯之后的人生一一更广更大、更庄严更美好的人生。《步下红毯之后(精)》初版于1979年,屡次重版重刷。2007年出版大字重排版,书中收录张晓风所作“不悔”序言,精绘岁月更迭,讲述婚姻真啼。新版于五年内重刷数十次,彰显其文字真挚动人,历久弥新。
本书为张晓风的一部散文选集,收录《种种可爱》、《步下红毯之后》等散文十九篇,另有序言和附录文字若干。这些散文,或写身边的人、事、物,或写自然花草、景物观赏、游览记,或写读书感想,表达的是对于母爱亲情的赞颂,对于生命的礼赞和现实人生的关怀。该书由台北九歌出版社于1979年初版,次年获“国家文艺奖”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