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几尺深,才是那条黄土路。有人趟着土走,像趟着一场没膝的大雪。厚厚的暗黄色,看着都有一种黏度,糊满小腿、踝骨和双脚,令移动不可辨认。你熟悉的坑洼,这儿一处那儿一处。牲口们杂沓的蹄子,颠簸在冰冻的车辙上,跺出硬碰硬的响声。固体的黏。一条黄土路,自西而来,依然以西山为背景,被两行叶子脱尽的毛白杨夹着,直到村口高压线的大铁架子下面,才向右转。你该抄小道回自己的小屋了。左手一簇右手一簇的坟头,有的还压着白纸,而无人认领的,反过来认领你——某个,返回得太晚、又恰逢其时的,刚好赶上证实:毁灭如此确切。黄土的不透明,无所谓折射,是一种静静的反射。地下或空中,遍布齐膝截断的、不可能再次被绊倒的人。没有另一侧,你回到自己眼睛这边。
地下几尺深,才有那片景色。村子曾经存在的景色。“曾经”,一个副词就把一部编年史写完了。数不清的冬天被编进这一个,填入籍贯一栏的:灰暗浑浊的天空,浆死夯实的地平线,分不出年代也无须年代。乌鸦依旧落下,世界漆黑的斑点,永远盘旋,哇哇大叫,爪子抓紧一场白雪。远处也听得见,尖锐的硬壳似的嘴,在麦垄上到处啄着。越冷越啄,越啄,越像那场足以消化一切的饥饿。依旧这样,总有一条干了的水渠,沟底卷着尘土,尽头一台孤零零的水泵,用野兽蹲坐的侧影,勾勒出铸铁的超现实。西北风,一年年吹来,一次性吹遍了每一年,在前景上,摇着一把野树裸露的骨头,一阵颤抖,一生不停颤抖。
这样看,眼前这一大片断壁残垣,才不陌生了?
地下几尺深,房屋还是刚刚建起的。你也掺杂在帮工的邻居们中间,高举一兜灰泥,递上房顶去。砖头,砌成山墙和拐角,一垛一垛红色或灰色。土坯码进墙心,刷层白石灰,就新了。刨光的木梁和椽子,还香呢,弯弯曲曲架起来,托着瓦片,让人想到一条船倒扣在头上,倒着航行。木格子窗户,一股北方风味,也油漆瓦蓝金黄,一片耀眼,真新哪。你还记得,坐在地炉子烘热的土炕上,窗外明晃晃闪着阳光,它多么新。老村子,沉入地下后,终于有机会,重温年轻的过去。
仅仅因为有一个“你”,住过这里,这里才认不出来了。仅仅,因为你的眼睛背后,藏着另一双眼睛,这村子,才像遭到雷击似的一抖,突然自成千上万尘土埋没的村落间,暴露出它独有的面目。好像非具体得有名有姓,死亡才滑不过去。这么说吧,有你,才有这里:有你记忆中一排排屋脊、烟囱、擎着黑鸟窝的枝权,眼前决了口的天空,才泛滥得更猖狂。从没料到,这块堆满过小房子的地皮,被凶猛地夷为一片瓦砾时,竟如此吓人的宽阔。废墟,望不到边时,再次混合成一整块石头的颜色。那遮挡不住的,从地平线一直掷到你脚下。或者说,有这里,因而没有你:你被你目瞪口呆凝望着的一切抹掉了。头脑中响着坍塌声。拆除的铁锤,一个门楼一个门楼、一座宅院一座宅院地沿街砸过来。你的想象,关在每扇门背后,数着磨得雪亮的铲子,把土地平整成什么也没存在过的样子。像此刻这样。一个村子,连同它在地图上的名字,一齐消失。好像为了证明,谁试图记住它谁自己就消失。终于,该说的唯一是,你的这里:你站在断壁残垣间,目睹自己回来,用一丛荒草的形式,紧贴某座无形的炕沿或灶台,钻出来,在夏季,还原成无主的,肆无忌惮地长到齐人高;冬天一片枯黄,倒伏在残雪中,翻开泥土内在的野。是不是又已准备好,把自己交出去?地下几尺深,某个昨天埋着,赤裸裸回避不了。看,就感到身上的根被冻土攥紧。
你不知道别人能看到什么。
怎么可能存在对每个人一模一样的风景?
骨灰瓮,是这个词。你眼里、耳里塞满了这个词。古老的那种,黏土捏的,烧得灰黑浑圆,就成为死亡的艺术。陶器,和土坯墙一样粗糙,盖紧了天空的盖子。只有这个乌云四合的小小世界,鬼魂,还能突围到哪儿去?哪儿也不能,除了向内再向内,打开一把黄白色的灰。你自己的,每个瞬间落下一小撮,积累在骨灰瓮里,画出唯有你能看到的风景。这村子,谁知什么时候被拆了,丢弃在白雪下,你却制止不了,用想象不停重建它。当瓦砾堆上面那片空,与你目光里的空相遇,事物就没有一个表面。石头、钢筋、水泥碎块一一敞开,都无非一种幻象的材料。只有你能看见,村子还在那儿。一张多年前勾画的图纸,泛黄了、发脆了,却没办法抛开。你来,就继续在村子里走过,从事物停不住的表面穿过。摔进独自拥有的风景,犹如摔进一口枯草虚掩的陷阱。别人甚至听不见,你站在他们身边,躯体却正闷声响着,在碎呢。你听不见,村子不知活过几千百年,那一直的碎,收去你时多么自然而然。一条黄土路,掩埋在斑斑驳驳的柏油小马路下面,还在垂直向下,自你初次进村时,回头瞥见西山的紫色影子,坠入残缺兀立的土坯墙。你都认不出了,哪座是你住过的小屋?事物的表面,涌入事物的内部。你不得不到地下几尺深,去杜撰一个能被注视的表面:公开刺痛的狂风、大片大片打不开的土黄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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