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第一章
\t很难说凯蒂·莫勒是怎样一个人。都知道她有家人,每到周末又总不见她的踪影,所以大家都推测她住在乡下,尽管她衣着讲究,看着就是城里人。每当有人问起她的身世,凯蒂通常都简而化之,因为她的家史或许算得上有些奇特。她觉得仔细地回答,未免太累人了。那些奇异的职业、习惯、风俗,虽然对她来说,就象自己头发的颜色那样自然,但却没法指望大多数人懂得,因此需要很多附加的解释,需要很多脚注。她通常说:“我父亲是军人。我出生前他就死了。”她说的虽是实情,却不是全部真相。她把家史中首要的角色分派给了父亲,但她自小连父亲的缺席都未有察觉。简而言之,父亲从来就没在她的身边。她母亲倒是一直在,还有她的外祖母和外祖父。这三个人,作为她的父母、她的记忆、她的某种专长、某种出生背景,哪怕到他们死后很久,也都一直会持续地存在下去。几乎偶然地,通过一段战时婚姻,这三个亲人曾经和英国的生活习俗有过接触,却都丝毫没有因而改变。尽管如此,凯蒂觉得自己是英国人,所以她说:“我父亲是军人。”确实,对于她的英国特性,也从未有人说三道四。然而她觉得自身的某一部分过于精明而戒备,对他人缺乏信任,过多地留心别人的言外之意,而非别人所说的话。她认为这些特点都是某种道德缺陷的表征,于是她总是急忙地重新投入到自己毕生的努力中去,去建立真的、善的或许还有美的事物,去相信每个人的优良本性,去享受生活所赐予的,而不总是为生活所扣留的而抱怨。事实上,她的父亲就是这被扣留的部分。
\t她的母亲,玛丽-特蕾斯,终身都是自己父母的法国小女孩。这小女孩的父母,规划了自己女儿的美好婚姻,尽管这段婚姻得而复失,早已是过眼云烟了。玛丽-特蕾斯是个永久的pensionnaire,爱家,守节,安静,孝顺自己奇特的父母,也就是凯蒂的外祖父母。而正是凯蒂的外祖父母,一贯地消解着关于凯蒂的英国特性的杜撰。这种杜撰,凯蒂本人热烈地相信着,而且认识凯蒂的人,也没有哪个试图怀疑过。凯蒂有两个家。一个家在切尔西,是一小套公寓房间。她父亲的照片就放在那儿,那是他最后一次休假时拍的。另一个家,是她外祖父母在郊区的房子。那儿,只要一进大门,闻到的各种气味,见到的各种陈设,听到的持续不断的交谈,都令人恍如置身于巴黎或者更加偏东的某地的某所公寓。那儿有一种昏暗的外观,一种古板的舒适氛围,有往昔合乎礼仪的餐饮散发出的余味,还有一种沉闷;那儿,许多时间花费在起床、吃饭、喝咖啡这些常规事情上;那儿有一种对食物的强调,对食物的中心地位的强调;那儿有巨大的悲哀,编织起简单而空虚的日子,却没有绝望,没有英国医生所熟知的、称为抑郁的那种毛病。但有悲哀,很多的悲哀。当凯蒂回到她的另一个家,回到她在切尔西的井井有条的小套公寓,她觉得家里空无一物,没有气息、滋味、氛围、声音、食物。她会向窗外寻找生活的迹象,却没有意识到,在她的另一个家,在郊区她外祖父母的家,她从来也没这么做过。偶尔,从街角的酒馆会传来一声叫喊,但在她看来,就算在那儿也很少有什么事情发生。在那些星期天的晚上,她会俯视这条空旷的街道,内心隐约地感到不安,渴望成为某一种人或者另一种人,因为她觉得自己表里不一。她探询地端详照片上的父亲,这个在她心目中是“父亲”的人。她把外祖父叫作爸爸,她把外祖母叫作露易丝妈妈。他们叫她特蕾斯,这是她一回到他们身边就启用的名字。不在他们身边的时候,她是凯蒂。大多数时候她觉得自己是凯蒂。不过也不总是,但大多数时候是。
\t老天不公,她的父亲约翰·莫勒早已死了,但她的外祖父母却都还活着,把寡妇和她的孩子拉回到自己身边来照顾。奇特之处就是由此而来的,因为她的外祖父母和其他人都不一样,或许他们注定了就是凯蒂个性中那个陌生之岛的标志,这个陌生之岛给凯蒂带来了足够多的麻烦。她的外祖父瓦金,是个俄罗斯人,他的家族在二十世纪初就漂泊到了法兰西。他起先在一个小杂技班子,有好几年都在外省巡回演出,最坏的时候还到边远地区的乡村集市、货品交易日表演杂技。这个杂技班子的成员总共就是瓦金和他的两个兄弟。他们运气最好的时候,在巴黎的奥林匹亚音乐大厅签了约。一天晚上演出结束后,瓦金和他的俩兄弟在一个小餐馆吃晚饭,他遇见并爱上了一个样子大胆的黄头发姑娘。看得出来,这姑娘是和她的几个朋友晚上一起出来闲逛。她们去过奥林匹亚,认出了这兄弟仨。她们一点也不显得害羞,用通红而皲裂的手举起杯子向兄弟三人致意,她们的态度仅仅稍有一些嘲弄的意味。不久他们就坐在了一起,正式地用fine来相互敬酒了。这些姑娘是圣德尼街的缝纫女工,露易丝是其中那个黄头发的姑娘。她对未来雄心勃勃。她说,在女装行业有大钱可赚。她计划去伦敦,那儿有她的一个姑妈,她要去自己开裁缝店。当互道晚安的叫声在霜冻的街头消逝,瓦金知道他会离开小杂技班子,跟着她远走高飞。干吗不去呢?很容易做这个决定。P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