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树
天池,是大地的眸子,深邃而安静。当我从千里之外赶来看她,她似乎也在看我,眼神那么专注,似乎有一些忧伤。她是那么蓝,专注的蓝,忧伤的蓝。
雪峰四面围合,就像一只巨掌,把天池轻轻托在掌心。湛蓝的天空,雪山绵延,能看得清雪线以上生长的云杉,端正笔直,精神抖擞,在强烈的阳光下好似站岗的哨兵。一路上看见的都是雪岭云杉,没有例外。
但是,就在天池的旁边竟然生长着一棵榆树,准确地说,是小叶榆。天池周边都是清一色的云杉,只有它是个异类,独独地站在那里,显示出巨大的差异。
我走近细看,实在看不出它和陕北的榆树有什么相似之处,陕北的榆树,应该说还算得上好看,可以说是“中上之姿”。树干高且直,叶片是美丽的羽状,左右对称,中规中矩。陕北人很喜欢这种树,院子里或者大路上经常能看见它们。五月天,布谷鸟透过新绿的树影,开始悠悠地唱。天气已经让人微微地出汗,榆树一身鲜绿,在风里挥霍青春。农
人干活累了,坐在地垄边一棵榆树下,喝一壶粗茶,便是莫大享受。
而这一棵天池边的榆树,树皮粗糙干裂,树身极度扭曲。那是怎样的一种扭曲呀,好像被地狱里酷刑摧残又死里逃生,却被无形的巨手钳制于地,又几次三番挣扎向上,结果还是被死死打压在地。
已过了初夏,只看见浅灰色枝条上生出小小的叶苞,如同孩童的嘴巴一样紧紧努着,显得那么倔强,一副不谙世情的模样。
谁也说不清这棵树是如何生长在天池边,是鸟把种子衔到了这里?还是谁栽种在这里?总之,在这里,它是一个异类,一个他者。和周围高大俊美的云杉毫无干系。他们说,这棵树已经活了几百年,也就是说,孤独了几百年。
现在,它的孤独使它成为一处独特的风景,四面八方赶来的人们惊叹了天池的美之后,都会来到这棵小叶榆旁,再一次惊叹它的独特,和它拍照留影。也许人们永远都搞不清楚,作为某种环境中难以融合的异类,与周围格格不入,却还能够努力活下去,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
我给这棵榆树拍了很多照片。它那极度扭曲的树身,灰头土脸的枝干,没有丝毫通常意义的美感。孤独却使它超越了平常,拥有了非凡之美。
有时候,我们不敢选择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因为那是一条孤独之路,坎坷之路。我们随大流将自己安全地隐藏于众人之中,是为了避免这棵小叶榆一样的命运。我们选择了安全,也就选择了平庸。是否,在我们的随和里隐隐包含着懦弱和胆怯?
冬树
我住所的后面是一座小山。 每次打开窗户,都能看见山上的小树林,夏日时节,满眼深深浅浅的绿,在丰沛的雨水滋养下,树木生龙活虎,张牙舞爪。
到了冬天,坚硬的朔风将绿叶吹黄、落尽的时候,树才显示出自己的本色。这时,树木从千篇一律的绿色中剥离出来,凸显着自己的个性存在。
首先是榆树,夏天里不显山露水,看起来那么平凡,那么容易被忽略,到了冬天才呈现出动人的韵味,枝叶对生,一左一右,绝不逾距。树冠的顶端,纤纤细枝上点缀着粒粒苞芽,笔直伸向苍穹。到了春暖时节,阳气一动,那些细碎的苞芽就会争先恐后萌发,抢着向春天打招呼。
野苹果树像没有经过调教的孩子,一丛丛,一蓬蓬,长得汪洋恣肆,无规无距。它们是被撂荒了的,春天里不曾孕育果实,秋天里自然一无所获。现在它们胡乱地站在那里,是回想自己毫无收获的一生呢,还是得意于不负责任的轻松?
梨树的外形永远那么紧凑,条条树枝几乎与主干平行向上,一丝不乱。叶子全部落光了,没有残余的挂在树上影响观瞻。它们坚定地站立,整整齐齐,像服从指挥的兵士。可是,到了春天,它们却有另一番风姿,满树梨花,营造出一个玉琉璃世界,雪白,原来是世界上最艳丽的色彩。
杜梨树、杏树、扒树、槭树、杨树各有各的姿态,我能看出它们的性格,比如,核桃树和椿树干干净利落,无牵无挂,是那么潇洒。杏树很喜欢过集体生活,成片成片的生长在一起。肩并着肩,手拉着手。松树和柏树显得端方肃穆,像儒家子弟似的温良恭顺。我忽然明白为什么严肃的场合总是能看到它们。
后山脚下,有个水井,我每天去挑水,井边有两棵槐树,一高一矮,高的伟岸,矮的温柔。我猜想它们一定是夫妻,茂密的树冠耳鬓厮磨,粗大的树根也是交错相握,它们天天厮守、不离不弃。树也有感情的,如此持久专一。每次挑水,我总是摸摸它们的树干,算是打了个招呼,在我的心里,树才是爱情的象征。
我喜欢树,私下约莫着,我上辈子应该是一棵树。
P77-81
高安侠看似信手拈来的文字,为我们铺开了一卷西北生活的画卷:一个美丽聪明的女子踏着清波,衬着西部的风景向我们走来,拉着你的手,将你领进画中,走进这片土地,走进生活的皱褶,走进她的心田。疏淡、平和是高安侠散文的主调,正如作者的性情。“冲淡之趣”是为文作诗的胜境,曾国藩说过,“文章之境莫佳于平淡,有若自然生成者,以为文家之正传也”。高安侠的文章作为一种自然的审美情趣,求得一种心态的平静,而着重美的愉悦性,是我喜欢的,也是我为文所追求的。
——著名作家叶广芩
大约半个月时间的修改整理,这本散文集《从异乡到异乡》的初稿总算是完成了,也算给自己一个交代。这个集子收录了近几年来的一些作品,如今回头细看,好像是看见这几年的人生路。
还好,文字证明了那些过去的日子真实地存在过。我曾经对过往的岁月陷入迷惘,不知道那些日子究竟是真的,还是仅仅存在于臆想。我那不多的,薄薄几本书好像生命的日记把那些被遗忘的时光都记录了下来。
我曾长久地想,文学之于我究竟是什么?可能,仅仅是最浅表的意义在于,记录生命的遇见,遇见他者,遇见自己。
对于这个世界的好奇以及举目眺望,眼花缭乱之后,回过头来,向另一个世界凝视,这个世界就是写作者必将会开辟的内在世界。在这个内在世界你会惊讶于遇见一个所不认识的自己。内在世界里有一个面目不一样的自己。我想,当你看见自己的时候,也就是看见了别人,看见了一个世界。
于是,看自己,甚至逼视那些极其细微的情绪,一闪而过的碎念。我想看清楚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可是,如今,我还是说不清楚。只能说,遇见自己,但一生也难以抵达。
但我至少知道了那个方向,慢慢地前行。
感谢素未谋面的古耜先生的约稿,作为一个非文化单位的业余写作者,远离文坛而能得到这种支持殊为不易,感谢曹谷溪先生在古稀之年为我写序,多年以来,对年轻一代的殷殷教诲令人难忘。
高安侠
2017年4月19日
烟火气中的睿智与悲悯——《从异乡到异乡》
曹谷溪
“眼力,能看见什么、能看得多细,并且可以用文字把这种眼力传达出来。”这是英国文学评论家詹姆斯·伍德在《小说机杼》里对《绘画原理》作者约翰·罗斯金的评价。
高安侠说:证明我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只能是我写的书。这是对的,文学本身就是在社会共有的经验里,作者对个体生命痕迹的记录。由此,我在她的《从异乡到异乡》里看到了“烟火气”。说明一下,这里的“烟火气”并不是仅指柴米油盐,更是人在世界的真实处境和状态,是一种我们每个人心里有,口里无的东西,无以名状却到处弥漫。
“从异乡到异乡”,取自萧红的一段话。我们共知,萧红在短短一生中的颠沛流离中不断发现故乡,看到一个远离的但更加真实的故乡,所以才会有《呼兰河传》《生死场》。“故乡”是个伤感的词,每个人都有故乡,但是故乡与我们之间有着永恒的距离,永远无法抵达。从这个意义上说,每个人都是异乡人,故乡对谁来说都是永远回不去的,或者故乡本来就是用来怀念的,在怀念中逼近故乡的内核和体态,看到它对人的灵魂的塑造——我们之所以是这样而不是那样。
高安侠的童年是在草原上度过的。祁连山下的塔拉草原是亚洲最大的草原。有藏族、回族、裕固族、蒙古族等少数民族和来自全国各地的汉族杂居。她吃过藏族大妈用酥油茶拌和的糌粑;喝过回族老爹泡着枸杞的盖碗茶;蒙古包里的小火炉,曾使她的笑脸鲜花般绽开在隆冬的雪原……
如果说草原给了她包容一切的大度与自由的灵魂,那么,祁连山脉则给了她刚直的秉性和顽强的毅力。以后,她告别草原,又在黄土高原安身立命。当我和高安侠交谈时,她说,一个人的经历,不论好坏成败,不论忧伤还是欢乐,都是一种应该珍惜的生命体验。正因为有那么多真切的生命体验,才有了属于自己的对人生社会的真切感悟。
有时候我们对自己都很难真实,我们的记忆和遗忘总是有所选择,所谓正心诚意也可以理解为散文创作的密钥。不过高安侠就是带着这种能力,去洞察人心。每一个作家都有自己的文学情结和心灵世界,阐释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在她大量作品中均呈现出对人心幽微世界的奋力开掘,在《大雨倾盆而至》《原谅》中,我们发现了平素容易被忽略被遗忘的心灵世界的细节,然而,这些细节因真实有力,因直指人心而令我们反思,在我们自以为是的判断中,是否也有不经意的粗暴和自认聪明的糊涂?真诚不仅是一种可贵的品格,更是一种写作的姿态,正心诚意地面对读者,没有回避那些令我们不愉悦的,甚至伤心的事,这需要一种真正的勇敢。
她在《懦弱》中写道:“懦弱就像山岩上顽强扎根的野草,牢牢占据了我的心灵,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当遇见困难,懦弱似一个隐身在黑暗中的幽灵,一有机会便现身。”
这就是作者对散文创作所谓的真实理解——本质真实而不是表象真实。文学的真实指的是反映生活本质的真实,而不是表面的真实,哪卟自其文本戴着荒诞的面具。《懦弱》其实是在真实地阐明自己与自己的妥协与和解,卑微与强大之间的转换。把自己的性格缺陷“懦弱”记录下来,并展示于人面前,不也是一种勇气吗?
高安侠的这本散文集视野相当开阔,从东北写到江南,从宋代大儒张载写到身边的采油女工,在地域和时代(她选择表达的原初场景)的多重中,她的“故乡”在自身分裂,继而自身弥合,这是她的人生经历过屡屡搬迁的缘故吧。那么,她的灵魂(思维与情绪)何尝不是也在颠沛流离之中呢。也许正是这样,她的散文写作就像是一次次智性的行走——发现和建构了一个完整的文学现实。
以《将进酒》为例,李白的《将进酒》讲饮酒,而她的《将进酒》讲酿酒。如若细叙酿酒,能有许多文本故事。但,高安侠蕴藏在文中的思考,是精神。
“举木勺舀入,感觉酒液似乎有种张力,抗拒侵入,须加点力气在手臂上。木勺潜入酒海深处,涟漪骤起,恰似大水走秋风。”
这是一种心灵的姿势,给我们传递出汉语的气息和灵性。
在这里她不忘追问生的源,命的往,并且给出答案:“酒不是粮食。粮食也不是酒。二者之间有一道天堑,然而,粮食确实是酒的前世,或者说酒是粮食的今生。”作者继而巧妙地以种子、一顿饭这两个意象提供了它承载的意义。还如:“我忽然一下子明白,古代祭祀天地、封禅大典,今天婚丧嫁娶、接风洗尘为什么要饮酒。”
高安侠有关精神的叙述,有时在不动声色的暗示,创造出“战栗”效果,《父亲的战争》就是这么一篇。退休邮递员“给联合国和国家主席写信,呼吁世界和平”,从这不可思议的诉求开始,带出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的一个小片段,非常简略的片段。这里写战争不是目的,其意是中国军人的风骨:
“八十岁生日那天,点燃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孙子要爷爷闭着眼睛许个愿。未了,又好奇地问爷爷许了个什么愿,父亲忽然有些赧然,看看四周的家人,小声地说,想去西藏祭奠一下老班长。”
喜欢讲车轱辘话的退休邮递员这“小声地说”,说出了生命内在的忧愁和忧患,有惊鸿啸歌令天地颤抖的力量。
悲悯情怀是高安侠的创作中一以贯之的另一大特点,在她的大量作品中写到死亡,他者的死亡就是我们的死亡,每一个貌似无关的人其实都与我们紧紧相连,正因为悲悯情怀而使看似无关的人们彼此有了关联,世界之所以温暖也许便是凭借人与人的这种关联。
是的,散文应该有丰富的样貌,斑斓的色彩。所谓参差多态,乃是幸福本源。健康的散文创作不应该拒绝多样化的尝试。她是一个来自石油行业的写作者,行业身份使她的创作有了另一种方式和风格,具有浓郁的行业特点,这使得她的创作取材更加广泛,文本别具一格,而在阅读这些文字的时候,让我们看到了一种我们所不熟悉的工业世界,看到了那个世界的人生与命运,坎坷和欢乐。
高安侠写过的人,写过的事,尤其像她所在的石油行业,随着时间的推移,技术的进步也许会改变,甚至会消失,她的作品也许会成为“记忆的守望”,如同活化石。这也是她观察世界、认知社会,进行散文“意义化写作”的文本尝试。
最后,我用一句话来结束这篇序言,“时间是个健谈者,它对我们解释一切,你不需要在它发言前先提出问题。”
2017年4月30日
“从异乡到异乡”取自萧红的一段话,说明生命的状态就是颠肺流离地从异乡到异乡。《从异乡到异乡》这本散文,取材广泛,事业开阔,从东北写到江南,从宋代大儒写到采油女工,人物与灵魂无不在颠肺流离之中展现。除此之外,悲悯情怀也是高安侠作品中一以贯之的特点。总之,高安侠的作品,基友大气磅礴之势,又有小女人的旖旎之态,好看,可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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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吟文丛”。《从异乡到异乡》一书即是该文丛之一,收录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高安侠的散文58篇。这些散文植根于延安这片土地和石油这个行业,但却不曾滞留或局限于对表层事物和琐细现象的简单描摹;而是坚持以知识女性的睿智目光,回眸生命历程,审视个人经验,打量周边生活,品味历史风景,从中探寻普遍的人性奥秘和人生价值,努力拓展作品的认知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