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桃花梦醒时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崔护《题都城南庄》
静静的夜,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一盏孤灯,伴一杯袅袅香茗,随清风翻动犹带墨香的书笺,笔墨缭乱了案上雪白的纸,却是什么缭乱了我的心?楚辞、汉赋,抑或唐诗?倾耳聆听,那一首首脍炙人口的诗词始终如山中一泓清泉,清澈见底、幽雅宁静,恰似寄心于明月,随风至彼岸,倏忽便能表达满怀的相思、愁绪。
回眸,轻轻吟起《题都城南庄》,笔锋轻点心中缕缕思绪,在历史的长河中若圈若点,不禁使我心雨飘飞,充满诗情画意。再回首,凝望窗外清寂的夜,却不知是谁,深锁了我的青眉,漂染了一世的唐风;更不知是谁,款款入我的梦境,惹我此生的念想。
是那个多情的中唐男子,还是他笔下那个笑倚桃花、百媚俱生的村女?许多年前,有一个风流倜傥的才子,到当时的都城长安参加科举考试却没有考中,就在城内找了个客栈住下来,继续刻苦读书,准备参加下一次的科试。光阴似箭,转眼便到了清明时节,人间四月,春意盎然。人们纷纷到野外踏青,他也想趁此休息一下,便独自一人慢悠悠地踱到长安南郊,观赏那桃红柳绿的初春景色。
这样东游西逛的时间久了,他便感到口渴难耐,想要寻个人家讨口水喝。就在此时,他意外地发现前面正好有个村落,一户小小的农家庄院就坐落在不远处桃花掩映的村口。他喜出望外,飞身前往,待走近庄院时,但见门扉轻掩、阶前无尘,几枝桃花斜出墙外,在春风里摇摆着妩媚的身姿,悄然飘下零落的花瓣。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抬眼间,只见一素衣少女从院内飘然而至,倚门而立,嫣然一笑,身后一枝灿若云霞的桃花把她衬托得宛若仙姝下凡,“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也无法形容她的美丽。
望着她,他不禁心旌摇曳、目眩神迷,爱慕之情油然而生,于是主动跟她攀谈起来,但她始终不答一句,只是面带微笑,将他迎进门内,并端来水递到他手里,静静地看着他。眼看天色将晚,他便向少女道谢并告辞。她把他送到门口,两眼脉脉含情,几次欲言又止;他一直盯着她看,直到她满面羞涩地转身回屋,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小庄院。
只是那一眼,便是那一刻,瞬间已成千古。于是,他和她便衍生出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倾世绝恋。自那后,他的眼前老是浮现出她那灿若桃花的面容和那似风摆杨柳般婀娜的身姿,但为了下一次应试能够金榜题名,他只好压抑着情感专心苦读,再没有去过长安南郊小院。然,他的心却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她,只是不知转身而过后,携一缕清风,过他的梦境,灵慧如她,是否会让他心持无望地等待?更不知掬一轮明月,入他的心田,温柔如她,是否还会让他手捂相思的清寒?
闭上眼睛,如水的琴声,弥漫至安宁的夜的心脏。流云轻舟,荡涤眸上清愁,芳草萋萋,清风蝶舞,风干不了尘缘遗落的心上泪痕,回首处,落花时节,唯有杜鹃声声。叹,在指尖流逝的时光罅隙里,如若能相遇在一个无风的月夜,又有谁,会在蒹葭苍苍的柔波里,将一片绝美的夜色化成一朵带露的玫瑰?是她吗?是他的桃花女子吗?
白衣、素手、短笛、轻舟,谁会在四季的岸边,以月为樽,酌一江思念,饮三世情愁,用深情款款的诗行,触摸人间的冷暖、世事的变迁?谁的容颜会苍老了千年的等候,在寻寻觅觅中沉沦,纵使寂寞成殇,依然无法泅渡寂寞的灵魂,然后,慢慢憔悴了哀伤的心?那些日子里,他站在寂寞的岸边,她伫立在海角天涯,任指尖滑过流年,纵使天涯路远,依旧割断不了尘世漫长而缠绵的脉脉思念,只想在三生石上铭刻一段爱的誓言,一个天上人间独一无二的永恒。
时光如流水,转眼便到了第二年的清明节。一日午后,他望着窗外随风飘摆的柳枝,蓦地想起那“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美艳村女。此时此刻,长期潜伏在心底的情感如火山一般喷发,他激情难抑,立刻赶往南郊去见朝思暮想的梦中少女。他循着去年的踏青小路,远远地望见那桃花掩映的庄院,便急匆匆赶到那里,但见小院门墙依旧,门上却挂着一把大铜锁。
相逢只因宿命的缘,凝睛,只为她惊鸿一瞥。没奈何,转身过后,却是咫尺天涯。还没容他斟酌片刻,将珍藏已久的矜持酝酿成玛瑙般的誓言,转瞬,梦已成碎片,化为漫天细雨,拍打着寂寞的窗檐。一切皆已杳然,少女已经失踪,唯有墙内那枝桃花依旧灿烂地绽放在春风里,笑靥正如初见的她。
花开花落,把思念浸染成轻柔的风,触摸心底最柔软的角落,披一蓑烟雨,立于红尘当中。失魂落魄的他望着头顶那幽蓝深邃、亘古不变的苍穹,想起那些往事,想起自己为她日渐憔悴,思绪如愁越理越乱。惆怅之余,他不禁拈起几片落花呆呆地看了看,泪水瞬间恣意漫延,只有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在桃花掩映的院门上题诗一首,表达心中的失落: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崔护《题都城南庄》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只记得去年今日,就在这芳草萋萋的门前,桃花与她的粉面相映成辉,便是一眼,就醉了他慌乱的眸。她美目倩兮,眼眸如墨汁般黝黑,如泉水般清澈,仿佛可以洞悉一切,只是那时那刻,他的举手与投足,她可曾看见?他的心跳与痴迷,她可曾懂得?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而今,依旧是春光烂漫、百芳吐艳的季节,依旧是花木扶疏、粉桃掩映的庄院,然而,使这一切增光添彩的那张美丽的面孔却不知去了何处,只留一树桃花在春风中凝情含笑。
她走了,不知去向,然而她那娇媚的眉眼、怯怯的神态却永远留在了他的心里,声声叹叹,只怕羞了她那往昔的容颜。回眸,画屏幽,织梦绕重楼,一支轻柔的笔,终不能将相遇的美丽写成无悔的完美。止不住对桃花美人的思念,他只能借着浓浓的夜色,让淡淡的苦涩伴着一点儿香甜,孤身一人,向着无际的黑暗潜行,尽管他知道,她就是他梦里的一个魅影。而她,始终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拽着乐府古韵的浪漫情怀,将自己浸染得淋漓尽致,只为伴他夜色阑珊、一帘星光。
是的,这是一个关于美丽邂逅的爱情故事。它因男主人公那首浑然天成、清新纯美的诗作而流传千古。也许诗人并没有想到,这一阕伤情之作竟缠缠绵绵、幽幽荡荡地流传至今,更没有想到他的名字会因为这首诗作而留存于世——他就是崔护,一个来自中唐的青年才俊,而他的《题都城南庄》因为那段唯美的爱情故事成为一个时代的绝唱。
这个儒雅书生并非富可敌国,却把一份心灵至诚的思念化成一首经典的传世小诗,挂在桃花绽放的梢头,留在春天的阳光下,与影影绰绰的记忆一起放大成一片片离愁,化成一缕缕情丝。而这一切,只是缘于纯真诚挚的爱情,这怎不耐人寻味?桃花女子的回眸一笑在他笔下成了一幅人面桃花图,化成一首绝唱,飘荡在人间,不仅让他心动,更令今人迷醉……
这情因为自然,没有虚假,才恰如娇艳的桃花,明媚、绚烂。尽管人面不知何处去,有些凄然,但桃花依然在春风里微笑,尽显美丽冶艳。然而,穿越时光隧道,唐时的烟尘、宋时的雨俱已消散,只留“人面桃花”的余韵。一见钟情者并不鲜见,痴心不改者却日渐稀少,且在相互交往中淡漠了那份悠然的古典情韵,我们又该去哪里找寻曾经炽烈纯真的爱情呢?
每每读起这首令人回味无穷的抒情诗,我的眼前都会呈现那幅“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初春美景图,亦会在品读诗情之际细细体味人世深情,于平淡中享受烟火滋味的同时,让初时的惊诧渐变为感动,慢慢地醉倒在桃花丛中。那一年,她的笑容是美丽清新的,他的深情是诚挚醇厚的。然而,今时今日,现代都市文明呈现给我们的却是各种太多精致、太多人工雕琢的东西,时尚扑面而来,潮流随风涌动,许多人的笑容里不再有真诚和善良,虚假和矫饰之风盛行,到哪里去找寻那一片失落的宁静呢?此时,我伏在案头,静静地想:而今,还有几人会聆听徐徐传来的远寺钟声?还有几人会凝望渐渐散去的江上薄雾?更有几人会迷恋夕阳那一低眉的无语温柔?
转身,当清澈的绿溪从三月的额前浅唱般潺潺流过时,我开始在北方的春天里行走,在桃花的诗意里行走,仿佛与心灵有约。而那被桃花熏香的微风,就那么多情地牵着我的衣襟,跳过我的心野,不动声色,却绚烂如初。然,三月的桃花总是和那个美丽的故事连在一起,于是,这在枝头上喧闹的桃花便增添了一丝淡淡的哀愁。
在我眼里,她那温柔绽放的神色,是一种不动声色的美,仿佛岁月深处的彩云,缤纷了我的情思,更缠绵了千年前的那段良缘。在我的心里,她应该属于喧闹的夏季,应该在夏日的热烈中炫耀自己的冶艳。只有在这乍暖还寒的日子里,她才是我走过千年的精灵,才能在这最难将息的季节里成为我永恒的向往和感动,才能让我的目光和心思放飞到醉人的境地。
望着眼前这片灿烂的桃花,我又想起了她,想起了长安南郊那枝绰约在青山绿水之间、鲜艳在诗情画意之上的桃花。那种姿态和气色,那种粉润的笑靥,能让我呼吸到阳光的芬芳,聆听到琴瑟的悠长,但在我心中,她依然有些忧伤,恰似我一江春水般的心绪。
回眸,桃花开了千年,春风吹了千年。淡黄的书笺里,那个赶考的才子依然匆匆行走着,而我竟在千年之后细细地看着门前的桃花和那门后面露出的笑脸。这一切的一切,仿佛只是一个传奇、一个梦幻,抑或一个命定的相遇。然,天地间,有多少一经相遇便成了刻骨铭心的情缘,又有多少一经相识却成了终生怀恋的诀别?
这首诗,念了一年又一年,却未曾料到这种淡淡的忧伤会一直延续至今,并使我在面对桃花时,仿佛是在面对一种悲剧的象征。我曾经渴望那一段和桃花纠缠在一起的爱情会有一个花好月圆的结局,却深切地感受到,桃花只有和一段爱情的悲剧融合在一起,才会这样动人心魄。惆怅里,我不知道千年前的他是怎样抚平了心中的失落,仍然固执地在花瓣中寻觅他的泪滴和遗憾。
一首诗,让我心绪难平,岁岁年年;一段情,让我爱怨交织,年年岁岁。这桃花的艳丽只因沾了忧伤,才让人刻骨铭心。那么,当年的崔护又是怎样从一瓣桃花、一缕幽香中酝酿了一段至情,绵延了一片相思,让后人在唇齿之间摩擦着“人面桃花”的珠溅玉屑,徜徉在花飞花谢的爱情遐想之中?我想,这一切,或许是缘于他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悲伤,或许是缘于他一往情深的痴恋感动了古今,无论如何,她如沐春风般的笑靥依然会照亮我的眼睛和心灵。
花草无意,流水无情。再回首,昨日的桃花已败,昨日的爱情不再。凉风袭来,零落的花瓣飘进我的怀中,挥舞衣袖,一阵暗香飘过,那是我走过千年的精灵——忧伤而又热烈的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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