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将要用小说的方式说一回老子。作者是我国著名小说家陈村。他说老子说得很淡，却很有味，是为“平淡而有滋味”。他对老子思想的领悟力也颇深。不信？那就请你自己亲眼看看，它一定能引领我们灵光乍现。

接近《老子》，是某些人在这个时代的惟一的精神出路。在过去的岁月中，失意的文人和下野的官宦往往也是这样安排他们的思想的。我们是中国人，只要稍有文化，在我们的一生中《老子》迟早是要出现的。《老子》的本义并不消极，但这不妨碍我们将错就错地消极地读它。说起来真是一件幸事，我们这些中国人，即便失去了所有的东西，至少还有一部《老子》在等待着我们，告诉我们许多智慧的话语。令我们安静。

道可道非常道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

不尚贤

道冲

天地不仁

谷神不死

天长地久

上善若水

持而盈之

载营魄抱一

三十辐共一毂

五色令人目盲

宠辱若惊

视之不见曰夷

古之善为道者

致虚极

太上

大道废有仁义

绝圣弃智

唯之与阿

孔德之容

曲则全

希言自然

企者不立

有物混成

重为轻根

善行无辙迹

知其雄

将欲取天下而为之

以道佐人主者

兵者不祥之器

道常无名

知人者智

大德汜兮

执大象

将欲歙之

含德之厚

知者不言

以正治国

其政闷闷

治人事天

治大国若烹小鲜

大国者下流

道者

为无为

其安易持

古之善为道者

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

天下皆谓我大

用兵有言

吾言甚易知

知不知上

民不畏威

勇于敢则杀

民不畏死

民之饥

人之生也柔弱

天之道其犹张弓与

天下莫柔弱于水

和大怨

小国寡民

信言不美

新版后记

道亦道非常道

玄一长大成人。他还记得自己出生时父亲为他取名的情景。月光如水照着母子，照着窗下的父亲，照着父亲手里的《老子》。父亲口中喃喃有词：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父亲合上书，闭目思索了良久。尔后，睁开眼睛，走到床边将儿子的手放在书上，对他说：

“儿子，你叫玄一。什么东西原本都是没有名的，你也没有名，现在有了，你叫玄一。你有了名字，你要开始你的生活。”

玄一看着父亲。父亲将《老子》放在玄一的枕边。

父亲又说：“其实，有名也罢，无名也罢，有名说到底也就是无名了。”

对一个婴儿能记事，众人都不敢相信，然而玄一确实记住了。他想，也许自己并不想着记事，所以就记住了月光里的《老子》。这实在是一件玄妙的事。

很多年以后，玄一和抱朴住到城市的边上，他已经很难以赤子之心来看世界了。他眼前的世界只是实际的事物。他被自己的欲念纠缠着，无以超脱。他想，欲念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他说不出来。世上有许多事物是说不明的，说得出来的道就不是永恒的道了。

他常常去读《老子》。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

玄一和抱朴住在城市的边上。

一日，有朋友携一女子来造访，玄一以礼待之。客人走时，二人将他们送至门外，望着客人远去的背影。

抱朴说：“这女子真是很美啊!”

玄一说：“是啊，我看是的。”

抱朴说：“这女子的美是出名的，见过她的人都说她很美。那男子的善也是出名的，人人都说他的善。”

玄一沉吟了一会，说：“要是人人都认定她美，这样的美是可疑的。要是人人都知道那就是善，也就不是善了。”

抱朴说：“抱朴不明白。”

玄一说：“善中有不善，不善中有善。美中有不美，不美中有美。就像有和无相互转化，难和易相反相成，还有长短、高下、前后等等，莫不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以，圣人从不强求什么，只是顺其自然罢了。”

抱朴疑惑地说：“老子还说，圣人用不言来教化，玄一怎么就对我说了那么多呢?”

玄一笑笑说：“是啊，所以玄一不是圣人。玄一也不再说了。”

那对男女已走得看不见影子了。

抱朴又说了一遍：“那女子真是很美啊!”

玄一说：“是的，我知道了。”

两人返身回屋，将房间整理干净，下起棋来。

不尚贤

抱朴从外面回来，进门就告诉玄一推举贤人的消息。他说很想推举玄一，但怕造次，所以回来和玄一说一声。

玄一说：“抱朴，你先歇歇。你且放过我，千万别去举什么贤人。”

抱朴得意地说：“我看你真是个贤人。玄一，你可以谦逊，但抱朴不可不据实推举呀。”

玄一说：“这哪里有谦虚的事呢?我并不知道自己是贤还是不贤。但举贤人是别人的事情，与我没有干系。圣人说过，不推崇贤能，百姓就没什么可争夺的了。不以难得的东西为贵，百姓就不当盗贼了。抱朴，你我都不要参与吧。”

抱朴说：“那么百姓干什么呢?”

玄一说：“让圣人治理国家，使百姓吃饱肚子，强壮筋骨。”

抱朴说：“这是我乐意的。”

玄一说：“饱食之余，但要心地空虚，志向衰弱，一直无知无欲的，好让那些有智慧的人未敢轻举妄动。”

抱朴问：“这是做得到的吗?”

玄一说：“你我不能，圣人是能够的。圣人以无为而治，则没什么是不可治理的。”

抱朴说：“抱朴不懂无为而治，我只求饱食，别无心思。”

玄一说：“这样，你就很像是圣人治下的百姓了。”

抱朴听罢，心中顿时欢喜起来，说：“那么，我就是圣人治下的贤人了?”

玄一喝道：“抱朴，忘了你的贤人吧!”

抱朴觉得没趣，找水去喝。

道冲

抱朴问玄一：“道，到底是什么呢?”

玄一指着抱朴的手，说：“你手上有什么呢?”

抱朴看看自己的手，什么也没有。

抱朴说：“我的手是空的，手上没东西。”

玄一说：“你的手上不是空的，的确有东西，只是你没去感觉到罢了。”

抱朴将双手翻来覆去地又细细看了一遍，依旧没看出什么。

抱朴不解地问：“我两手空空，手上有什么呢?”

玄一说：“你的手上有空气。”

抱朴失望地说：“空气也算是东西吗?”

玄一正色说：“你能没有空气吗?”

抱朴说：“不能。”

玄一说：“你能没有道吗?道和空气一样，空虚无形，但它的作用是不可穷尽的。它是那么深邃，仿佛世间万物的主宰。”

抱朴问：“那么，道是哪里来的呢?”

玄一怅然，说：“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抱朴说：“那我就更不知道了。”

玄一放低声音，说：“它深沉得又像存在又像不存在。我们不知它来自何方，谁是它的父亲。它像是在天帝之前就存在了。”

抱朴说：“那该有多少年月啊!”

玄一说：“是啊，那是我们数不清的日子。我们数不清它的过去，也数不清它的以后。道，似乎是无始无终的。”

抱朴看看自己的手，默然。玄一亦默然。

天地不仁

抱朴在书上看到刍狗一词，思而不解，遂问玄一。

抱朴问：“书上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玄一，你可知道，那叫做刍狗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狗呢?”

玄一说：“刍狗，不是门外走的狗，而是古人祭祀时用草扎成的狗样的物件，祭祀完就不要了。”

抱朴说：“我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天地不是什么好东西，将万物当做草狗，用完就扔了。”

玄一说：“也对也不对，后半句是对的，前半句不对。你怎么可以说天地不是好东西呢?天地不仁，是说天地是无所谓仁慈的，不能用人的善恶来评判它。”

抱朴说：“既然是人的善恶，圣人为什么也不仁呢?”

玄一说：“圣人不是你我常人，圣人有天地的胸怀，因而也不必仁的。仁是儒家的说法。”

抱朴问：“什么是天地的胸怀呢?”

玄一说：“天地间就像一个巨大的风箱，内里虚空，风云激荡，越是鼓动风就越多。”

抱朴说：“所以，抱朴总是想啊，问啊，越是鼓动风就越多。”

玄一说：“你，多听了反而困惑，越鼓动困惑就越多，不如保持虚静吧。”

P1-10

注释、今译《老子》的书籍，两千多年来汗牛充栋。用小说来演绎全本《老子》，这大概是第一次。本书无意替代先贤前辈的学术大著，更不可能替代原著的诵读。

本书共八十一章，亦步亦趋《老子》。之所以称作《小说老子》，是因用上虚构和叙事。《老子》本无章节标题，本书标题是我按《诗经》成例添加，便于读者查找。

《老子》流传了两千多年，传出众多版本。因不是学术著作，本书回避《老子》的版本差异，直接取“通行本”为根据。以不求甚解为尺度，不出注，回避学者专家间的解读分歧。

《小说老子》完稿于1994年1月。部分章节曾陆续刊登于《大家》杂志和《新民晚报》等报刊。1994年9月在云南人民出版社首次成书。这次再版，有零碎的修订。

1993年的冬夜，我友何立伟从长沙打来电话，说高雄的道教文化院有约，问我愿不愿写一遍《老子》。迟疑了片刻，还是应下了。之前我写过一次孔子。写孔子的收获是如履薄冰地读了些古籍。当一回中国人，细细读上一遍《论语》和《老子》多好。漫长人生的一段时间，昏昏昭昭地活在古籍里，很诱惑人。

传说中，老子骑着青牛出关而去，不知所终，留下这部旷世奇书。《老子》一书，当年大概也是明白如话的，年深日久，文字变迁，读来费解。古文难懂，我用小说将它换作白话。抽象的话难记，我蛇足般地添了两个人物，一点情节。在老子的面前，任何聪明只是小聪明罢了。我让词语平直，句式简单明白，连标点也一板一眼。

虚构的两个人物玄一和抱朴是布衣，生活于我们之前的某个时代，稍稍赋予他们一些性格和动作。每一章有个独立的情节，只起引导阅读的作用，不展开。我以为，不沉溺于故事，才可能读到老子的本义。我并无高于老子的思想，无意鱼目混珠，不想继承、捍卫和发展什么，自订的作文原则是努力“述而不作”。我只是个结结巴巴的转述者而已。

本书每一章的前头先出《老子》的原文，便于读者对照。今天很少有人特意去通读《老子》了吧，放着原文，人们即使只是顺便看一眼，也是跟这本伟大古籍的亲和。

接近《老子》，是某些人在这个时代的唯一的精神出路。在过去的岁月中，失意的文人和下野的官宦往往也是这样安排他们的思想的。我们是中国人，只要稍有文化，在我们的一生中，《老子》迟早是要出现的。《老子》的本义并不消极，但这不妨碍我们将错就错地消极地读它。说起来真是一件幸事，我们这些中国人，即便失去了所有的东西，至少还有一部《老子》在等待着我们，告诉我们许多智慧的话语，令我们安静。

感谢何立伟先生命题。感谢为本书作图的谢春彦先生，设计封面的王震坤先生。感谢新世界出版社和本书责编陈黎明先生。感谢我参看的多种版本的《老子》注释者。感谢老子。

感谢读者。愿本书在你的一生中被一再重读。

陈村

2007.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