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老实巴交的挑夫,为何一气杀死七名踏勘队成员?陈应松的中篇小说《马嘶岭血案》通过对一起发生在神农架山区的图财害命案件始末的全方位追踪叙述,揭示出贫穷和贪欲是如何扭曲了善良的人性,从而走上嗜血的不归路。
小说选取第一人称叙述视角,观照人性深处善与恶的搏击、挣扎与骚动,让读者产生如在目前的现场感和亲历意识。从文本中我们看到,正是人与人之间若有若无的隔阂、成见、不信任,加上种种的偶然与或然,矛盾遂重重积压,步步激化,酿就一出本可避免的人间惨剧。
《马嘶岭血案》以其高度的真实性和独特的艺术魅力,荣获2004年度人民文学奖,并即将改编成电影。
小说细致刻画了存在于踏勘队和两个挑夫间的紧张关系:城里的科技踏勘队来到马嘶岭勘查金矿,是为了给地方造福。然而踏勘队勘测到的金矿极可能被少数权势者霸占,九财叔等普通农民除了出苦力、当挑夫外,根本得不到丝毫的好处,在他们眼中,这些踏勘队员不过是高高在上的雇佣者。而踏勘队员们对挑夫的粗暴态度以及他们富有的生活方式,也一再刺激挑夫们渴求金钱的心灵,因此酿成了最后的血腥悲剧。
这篇小说涉及了三重矛盾:一个是阶级矛盾,贫富之间的差异以及生活方式的不同最终酿成了血案;另一个是城乡矛盾,城市里的踏勘队员与农民们处于不同的位置,所思所想有很大的差异;最后一个是知识分子与普通民众之间互不理解的隔膜。正是这三重矛盾的交错,使小说悲剧性的刻画有着震撼人心的力度。
“刚才听见了枪声。你们没听见吗?”
他问我们。我们就竖起耳朵来听。果然,有隐隐约约的枪声。后来枪声越来越大,好像在周围的山头,还能听见人的喊叫声,好像有一伙人!
“都听见了!我们怎么办?”姓王的博士说,声音有点颤。
接着又响起了一阵轰隆隆的冬雷声,还有风雨声,呜呜的,一阵一阵地扑向悬崖。加上河谷里澎湃愤怒、捶胸顿足的水声,还有那本已存在的马嘶声,尖声的、固执的马嘶,现在全来了,在我们吃掉了一只羊后全来了。
“你们真是买来的吗?”祝队长这时突然说出了这么一句。
我忙说:“是买来的。”
“带上重要的东西,赶快撤退!”祝队长端着枪说。
枪声东一阵,西一阵,是不是有人包围了我们?我们在密集的枪声里赶快带上东西,特别是仪器,他们包上重要的资料,往后山一条隐蔽的路而去,那儿通向一块高岩。上去有个一线天,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九财叔因枪伤和发烧,就留在了棚子里。我心里挺纳闷的,我们花钱买了东西,人家来找我们什么事啊,未必是打劫的?那时候我没时间想了,我给他们挑着东西,往上爬着。人没休息,又出怪事。来打劫就打劫吧,反正我们没啥。就在我们往上走时,枪声模糊起来。小谭说:“这只怕是个误会。”我听见小杜说,这可能是个自然现象。也许是杨工也许是龙工在黑暗中说:“马嘶岭没马,为何能听见马叫?我看都是风声作怪。”王博士说:“马嘶岭之所以叫马嘶岭,据当地的地方志说,是因为过去这山上有许多野马。”
争论不休时,祝队长一声吼说:“都不许说话!”
我们选定了一线天的一个凹处,那儿背风,避雨。坐下来后,他们又忍不住继续说话了。有说是风声,有说是自然现象,说是一种什么磁铁矿现象,因为这一带过去打过不少仗,土匪火并,官府剿杀,恰好打仗时遇打雷下雨,把那些枪声喊声全录进去了,以后一打雷下雨,这声音就出现了。他们争论我们无权插嘴。不过我心中支持这种说法,这等于是替我跟九财叔解脱,不然就会让祝队长怀疑我们,以为我们是偷了别人的东西,让人追赶来了。不相信我们的还有王博士,他对那种说法反唇相讥道:“老官中了枪也是磁铁矿现象?”
哦,我明白了,枪声加上九财叔腿上的枪伤,这一串起来,我们就完蛋了!难怪难怪!我们成了嫌疑人,这一趟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我好一阵绝望,这些人咋就不信我们?这些人还是有文化的人呀,咋就跟乡清算队的横子们一样蛮不讲理呢?事情就问到为什么没让对方写个收条。这事我们有愧,这事都是九财叔的鬼点子。我就只好说我不知道,是九财叔办的。这事我不能多讲,免得两人讲的对不上。我只是说羊肯定是买的,我们要人家杀的,全部是一百二十块钱。
“我们可没有偷羊啊!”我喊道。
“或者,你们是不是跟山里的人说了这儿的事?说我们有钱,有物?”他们问,“你们暴露了我们。”
我对他们说:“我们去四川什么也没说,我们只说我们是探矿队的,在马嘶岭探矿。”
“问题是,你们没有打收条。”他们说。再问收我们钱卖羊卖洋芋的那一家姓什么,我也回答不出,我们真没有问人家姓什么。在我们山里,吃过人家的饭不问人家姓名很正常。你走累了,一声大哥,一声大姐,就可以找人家借宿,吃饭,然后只记得“松树坡”、“柏子岩”、“赵家坪”这些地名,并不知这家姓甚名谁。
越问我越说不清,他们就越不信任我们。是偷的,抢的,哄骗来的,要追杀我们,老官已经负伤了,他是逃脱的,人家又追过来了……这些狐疑正在我们那里悄悄蔓延,我已经嗅到了那种气味。
我在恐惧中坐着,我希望出现一些有利于我们的结果。 下半夜还没有动静,他们要我去“侦察侦察”,我就下去了。我急急走到棚子里,九财叔躺在那里,发着高烧,眼睛瞪得贼圆贼圆,嘴里吐着热气,脸颊红得像泼了一桶猪血。我给他额上溻了个冷毛巾,他醒过来恍恍惚惚地看着我,说:“红薯都收不回来了……”
“你说家里的红薯吗?”我问。
“地里的……”
他记挂着他地里的红薯,肯定想着这么大的雨他三个妮子怎么去挖红薯。他问我怎么人都不在了?我说你不知道?我问他听见枪声和喊声没有,他摇摇头。他烧昏了,他肯定没听见,他可能梦见了家里还未挖的红薯地。我弄醒了他,我说坏事了,你中了枪,周围又响起了枪声,没打收条的事他们又问得紧,是不是他们知道了那四十块钱的事?我心里很害怕,就把二十块钱掏了出来,塞到九财叔手里。九财叔不接,说:“到哪儿知道去?你这成不了大事的,你就死咬着一百二!”
天亮了,雨住了,几只猕猴在树上发出了呼唤太阳的唳叫。东边,有一晃而过的朝霞,只有浅浅一线,但很爽眼。视野渐渐地开阔起来,我等着踏勘队的回来。没有事的,他们没有事,我们也没有事,没有什么来打劫他们的人,全是雨天的怪现象,这马嘶岭就是这样奇怪,不过是虚惊一场。他们没有发现那四十块钱的事,发现不了的,一切随着白天和天晴的到来都会过去。他们会把这一切忘了。我这么祈祷着,祝队长他们果然回来了。
整整一天都平安无事,阳光亮得人晕晕醉醉的,风也温暖柔和起来。睡了一天,那些人神清气爽了,呼朋唤友,要打牌了,要唱歌了。哪来的侵扰我们生活的四川劫匪和捉拿我跟九财叔的农民啊。没有!我真高兴。
平安无事了。他们吃着我们买的洋芋,也无话了。
他们继续在周围圈定矿体边界线。
那天傍晚我们回到营地时,却没见炊烟袅袅,厨房冷火无声。这就奇怪了。大家紧张地走进营地,去厨房一看,翻了天,老麻和九财叔双双躺在各自的铺上,两人头破血流,老麻最可怕,嘴张着,却掉了几颗牙齿。
他们两个打架了。九财叔先动的手,他为什么要动手,他肯定有他的道理。是在替老麻择菜时,老麻伤了九财叔的自尊。老麻像个领导喊九财叔过去择菜,他是想埋汰九财叔几句,因为那些茄子是些收尾的茄子,又有筋又有虫眼。老麻说:“老官哪,你碰见了鬼市吧?”九财叔眼就直了。老麻又说:“这像是鬼市上买回来的菜。”他显然不满意这些菜。九财叔就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我买的羊肉呢,你切的时候是不是变成了人肉?”老麻一听就打了个寒噤。这营地没人,就他们两个,老麻可能因为害怕而觉得要在气势上压倒对方,便说:“老官你有什么资格凶啊,说你碰见鬼市又不是我说出来的。”“那是谁说的?”九财叔当时就浑身乱颤得不能自持,他又问:“你说是谁说的?”他要问个所以然。他忽然就站起来揪住了老麻的衣领,唾着老麻的鼻子说:“我跟你说,你不要仗势欺人,你跟老子一样,出苦力的,你能得到个什么?这些东西是我拿命换来的,用命换的,你知道吗?!”他可能越想越气,一拐杖扫过去,老麻就倒了。老麻做垂死挣扎,抓到锅铲就铲九财叔的头,九财叔脑袋一偏躲过了,一拐杖再横扫过去,打到了老麻的嘴。老麻哇的嚎了起来,他喊:“让省里的领导来判你的刑!”
他把踏勘队的说成是省里的领导。最后“省里的领导”祝队长他们决定扣老麻三天工资,让九财叔挑上箩筐回家。
这是打架后的第二天早上。九财叔听了那个决定,眼珠子就要掉出来了,他的嘴唇嗫嚅着,想说话,说不出,后来终于哭嚎起来:“为什么要我走?为什么要我走?!”
所有人都蒙了,看他哭。祝队长说,因为你打掉了人家的门牙,这儿不准打架,不是放牛场。因为是你先动的手,为了维护踏勘队的正常秩序,经研究,只好让你下山了。可九财叔不走,只是哭,哭得鼻涕都流了下来,埋着头,用一双锉子般的手揩着涕泪。他不接工钱,不签字,坐在那儿,好不伤心。(P25-P27)
百年中国文坛,有过两次光荣的大喷发,一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一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然而,一段时间以来,文学写作与文学出版中,病态与疲软的作品离人民群众越来越远,喧闹浮躁,苍白肤浅。
作为有社会责任感的出版人,我们时时在思考:我们的时代,真正需要什么样的文学?我们应该为读者奉上怎样的作品?而究其根本,文学打动人的力量在哪里?
思考和追寻的过程毫无疑问曲折艰辛。
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腐水见底,泡沫散尽,露出来的即是粗糙的河床、冷硬的石头。近些年来,便涌现出了一批有良知的实力派作家。
他们与人民大众同呼吸共命运。
他们的文风粗砺如沙,锋锐似刀。
他们写作的目的在于原生态地反映生活。
他们提笔的态度诚恳朴实,全然摈弃对于文学技巧的炫耀卖弄。
唯其真实,所以动人心肠。
唯其真实,它们充满力量。
唯其真实,我们从中能够听到广大民众最深切的呼声!
文学,从来不是个人的命运,而是社会千百万人的命运。
我们怀真诚之心,将他们的作品聚合成书,结集出版,诚恳地奉献到读者面前。它的阅读过程也许不会轻松愉快,但至少能够让你感受到疼痛的力量——如果,你的心中尚有热血未凉。
陈应松底层叙事,中国文化人白1990年代初以来的普遍委靡不振,终于有了一个被打破的可能!
——王晓明
陈应松的小说直面人生的种种惨淡,以疯狂的心理折射出社会发展中的某种让人感到震撼的痛苦。
——陈思和
陈应松笔下的故事和人物完全不同于这个时代那些似曾相识的套路和面目,而是带着另一种山野气息,一个独特世界的逼真,直扑眼前,让人在战栗中迎接一次次心灵的激荡。
——王安忆
我们灵魂虽然迷失、变态,但还没有到撕裂和疯狂的地步。我们社会的富人越来越多,穷人越来越少,这更加凸现了穷人的悲哀和我们对贫穷与底层的忽略。我认为,怜悯,仍然是作家的美德之一。
——陈应松
你可以从他的作品中听见大地的发言。
——刘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