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阜平
——《白洋淀纪事》重印散记
中国青年出版社要重印《白洋淀纪事》。这本书是由过去几本小书合成的,而小书根据的原件,又多是战争年月的油印、石印或抄写本,不清晰,错字多。合印时,我在病中,未能亲自校对,上次重印,虽说“自校一过”,也只是着重校了书的上半部。
这本集子最初是由一位老战友协同出版社编辑的,采用了倒编年的办法,即把后写的排在前,而先写的列在后;这当然有他们的不可非议的想法,是一种好意。
这次重校,是从书的最后一篇,倒溯上去。实际上就是顺着写作年月看下去,好像又从原来的出发点开始,把过去走过的路,重新旅行了一次。不只对路上的一山一水,一石一树,都感到亲切,在行走中间,也时时有所感触。
1939年春天,我从冀中平原调到阜平一带山地,分配在晋察冀通讯社工作,这是新成立的一个机关,其中的干部,多半是刚刚从抗大毕业的学生。
通讯社在城南庄,这是阜平县的大镇。周围除去山,就是河滩沙石,我们住在一家店铺的大宅院里。我的日常工作是作“通讯指导”,每天给各地新发展的通讯员写信,最多可写到七八十封,现在已经记不起写的是什么内容。此外,我编写了一本供通讯员学习的材料,堂皇的题目叫做:《论通讯员及通讯写作诸问题》,可能是东抄西凑吧。不久铅印出版,是当时晋察冀少有的铅印书之一,可惜现在找不到了。
在这一期间,我认识了当代一些英才彦俊,抗日风暴中的众多歌手。伟大的抗日战争,把祖国各地各个角落的有志有为的青年,召唤到民族革命战争的前线。每天有成千上万的青年奔向前方,他们是国家一代的精华,蕴藏多年的火种,他们为抗日献出了青春的才力,无数人献出了生命。
这个通讯社成立时有十几个人,不到几年,就牺牲了包括陈辉、仓夷、叶烨在内的,好几位才华洋溢的青年诗人。在暴风雨中,他们的歌声,他们跃进的步伐,永不磨灭地存在一个时代和我个人的记忆之中。
机关不久就转移到平阳附近的三将台。这是一个建筑在高山坡上,面临一条河滩的,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到这个村子不久,我被派到雁北地区作了一次随军采访,回来就过春节了。这还是我第一次离开家乡过春节,东望硝烟弥漫的冀中平原,心情十分沉重。
大年三十晚上,我的房东,端了一个黑粗瓷饭碗,拿了一双荆树条做的筷子,到我住的屋里,恭恭敬敬地放在炕沿上,说:
“尝尝吧。”
那碗里是一方白豆腐,上面是一撮烂酸菜,再上面是一个窝窝头,还在冒热气。我以极其感动的心情,接受了他的馈送。
房东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单身汉,他那干黑的脸,迟滞的眼神,带些愁苦的笑容以及暴露粗筋的大手,这在冀中我是见惯了的,一些穷苦的中年人,大都如此。这里的生活,比起冀中来就更苦,他们成年累月地吃糠咽菜,每家院子里放着几只高与人齐的大缸,里面泡满了几乎所有可以摘到手的树叶。在我们家乡,荒年时只吃榆树、柳树的嫩叶,他们这里是连杏树、杨树甚至蓖麻的大叶子,都拿回来泡在缸里。上面压上几块大石头,风吹日晒雨淋,夏天,蛆虫顺着缸沿到处爬。吃的时候,切成碎块,拿到河里去淘洗,回来放上一点盐。
今天的酸菜是白萝卜的缨子,这是只有过年过节才肯吃的。
我们在这村里,编辑一种油印的刊物《文艺通讯》。一位梁同志管刻写。印刷、折叠、装订、发行,我们俩共同做。他是一个中年人,曲阳口音,好像是从区里调来的。那时,虽说是五湖四海,却很少互问郡望。他很少说话,没事就拿起烟斗,坐在炕上抽烟。他的铺盖很整齐,离家近的缘故吧,除去被子,还有褥子枕头之类。后来,他要调到别处去,为了纪念我们这一段共事,他把一块铺在身下的油布送给了我,这对我当然是很需要的,因为我只有一条被,一直睡在没有席子的炕上。但也享受了不久,一次行军,中午躺在路边大石头上休息,把油布铺在下面,一觉醒来,爬起来就赶路,把油布丢了。
晚上,我还帮助一位姓李的女同志办识字班。她是一位热情、美丽、善良的青年,经过她的努力,把新的革命的文化,带给了这个偏僻落后的小村庄,并且因为我们的机关住在这里,它不久就成为边区文化的一个中心。
阜平一带,号称穷山恶水。在这片炮火连天的大地上,随时可以看到:一家农民,住在高高的向阳山坡上,他把房前房后,房左房右,高高低低的,大大小小的,凡是有泥土的地方,都因地制宜,栽上庄稼。到秋天,各处有各处的收获。于是,在他的房顶上面,屋檐下面,门框和窗棂上,挂满了红的、黄的粮穗和瓜果。当时,党领导我们在这片土地上工作的情形,就是如此。
山下的河滩不广,周围的芦苇不高。泉水不深,但很清澈,冬夏不竭,鱼儿们欢畅地游着,追逐着。山顶上,秃光光的,树枯草白,但也有秋虫繁响,很多石鸡、鹧鸪飞动着,孕育着,自得其乐地唱和着,山兔狍獐,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
当时,我们在这里工作,天地虽小,但团结一致,情绪高涨;生活虽说艰苦,但工作效率很高。
我非常怀念经历过的那一个时代,生活过的那些村庄,作为伙伴的那些战士和人民。我非常怀念那时走过的路,踏过的石块,越过的小溪。记得那些风雪、泥泞、饥寒、惊扰和胜利的欢乐,同志们兄弟一般的感情。
在这一地区,随着征战的路,开始了我的文学的路。我写了一些短小的文章,发表在那时在艰难条件下出版的报纸期刊上。它们都是时代的仓促的记录,有些近于原始材料。有所闻见,有所感触,立刻就表现出来,是璞不是玉。生活就像那时走在崎岖的山路上,随手可以拾到的碎小石块,随便向哪里一碰,都可以进射出火花来。
“四人帮”当路的年代,我的书的遭遇如同我的本身。有人也曾劝我把《白洋淀纪事》改一改,我几乎没加思考地拒绝了。如果按照“四人帮”的立场、观点、方法,还有他们那一套语言,去篡改抗日战争,那不只有背于历史,也有昧于天良。我宁可沉默。
真正的历史,是血写的书,抗日战争也是如此。真诚的回忆,将是明月的照临,清风的吹拂,它不容有迷雾和尘沙的干扰。面对祖国的伟大河山,循迹我们漫长的征途:我们无愧于党的原则和党的教导吗?无愧于这一带的土地和人民对我们的支援吗?无愧于同志、朋友和伙伴们在战斗中形成的情谊吗? P9-12
《名人名家书系》(共23本)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出版发行后,受到读者的广泛欢迎。为了满足广大读者的需要,推进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建设,我们从中选出14种,近期内陆续出版发行。由于各种原因,现在新选出的14种书的作者,无法取得联系。请有关作者见书后与出版社联系。
我们这里所说的散文,不只区别于韵文,也区别于有规格的小说,是指所有那些记事或说理的短小文章,就是鲁迅先生所说的杂文。但现在杂文一词,又好像专用于讽刺了。
随便翻开一部古人的文集,总是分记、序、传、书、墓志等等门类,其实都是散文。鲁迅先生的集子也是如此,虽称杂文,但并非每篇都意寓讽刺。
我最喜爱鲁迅先生的散文,在青年时代,达到了狂热的程度,省吃俭用,买一本鲁迅的书,视如珍宝,行止与俱。那时我正在读中学,每天下午课毕,就迫不及待地奔赴图书阅览室,伏在报架上,读鲁迅先生发表在《申报·自由谈》上的文章。当时,为了逃避反动当局的检查,鲁迅先生每天都在变化着笔名,但他的文章,我是能认得出来的,总要读到能大致背诵时,才离开报纸。
中学毕业后,我没有找到职业,在北平流浪着,也总是省下钱来买鲁迅的书。买到一本书,好像就有了一切,当天的饭食和夜晚的住处,都有了着落似的。
不久,我在白洋淀附近的同口小学找到一个教员的职位。在这个小学校里,我当六年级级任,还教五年级国文和一年级的自然。白天没有一点闲暇,等到夜晚,学生散了,同事们也都回家了,我一个人住宿在有着大天井的院子里,室内孤灯一盏,行李萧条,摊在桌子上的,还是鲁迅的书。这里说的鲁迅的书,也包括他编的杂志。那时,我订阅了一份《译文》。
同口的河码头上,有个邮政代办所,我常到那里去汇钱到上海买书。那时上海的生活书店办理读者邮购,非常负责任。我把文章中间的警辟片段,抄写下来,贴在室内墙壁上,教课之余,就站立在这些纸条下面,念熟后再换上新的。
古人说,书的厄运是水、火、兵、虫。其中兵、火两项,因为丧失了补救的可能性,可以说是书的最大灾难了。抗日战争爆发,我参加抗日行列。我在离开家乡之前,把自己艰苦搜求,珍藏多年的书,藏在草屋的夹壁墙里,在敌人一次“扫荡”中被发现,扔了满院子。其中布皮金字、精装的,汉奸们认为可以换钱,都拿走了。剩下一些,家里人因为它招灾惹祸,就都用来烧火和换挂面,等到我回家时,只剩下几本书,其中有一本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此后,我的书,也经过不少沧桑,这本书却一直在手下,我给它包裹了新装,封为“群书之长”。
抗日战争年代,每天行军,轻装前进。除去脖项上的干粮袋,就是挂包里的这几本书最重要了。于是,在禾场上,河滩上,草堆上,岩石上,我都展开了鲁迅的书。一听到继续前进的口令,才敏捷地收起来。这样,也就引动我想写点文章,向鲁迅先生学习。这样,我就在鲁迅精神的鼓舞之下,写了一些短小的散文,它们是:有所见于山头,遂构思于涧底;笔录于行军休息之时,成稿于路旁大石之上;文思伴泉水而淙淙,主题拟高岩而挺立。
我的战友,大多是青年学生,而且大多是因为爱好文学,尤其是爱好鲁迅的书,走上革命的征途的。在这个征途上,要经常和饥饿、寒冷、酷热、疾病斗争,有些人是牺牲在拒马河、桑干河或滹沱河的两岸了。他们书包里的书,也带着弹孔。
我们的书,都是交换着看,放在一起看。大家对书是无比珍重,无比爱惜。我现在想,不知道爱惜书籍的人,恐怕是很难从事文学创作吧。没有见过不爱惜器具的工匠,和不爱惜武器的战士。不好的书,没人爱惜它,也是理所当然的。
艺术的生命力,是个复杂的问题,不好解答。鲁迅先生的书,可以断定是永久的了。它的影响是如此之广大,持续时间已经是如此之长久。“五四”以前以后都是无与伦比的。梁启超不能比,章太炎也不能比。
中国的散文作家,我喜欢韩非、司马迁、柳宗元和欧阳修。欧阳修在写作上是非常严肃的。他处处为读者着想,为后人着想,直到晚年,还不断修改他的文稿。他最善于变化文章的句法,力求使它新颖和有力量。
鲁迅先生的散文,究竟好在什么地方?我们能够追踪学习的,有哪些方面?构成艺术的永久生命,有哪些条件?
艺术创造上的真、善、美,如果这样解释:这三个字要求,作家站在无产阶级的和人民大众的立场,抱着对广大人民的善良愿望,抒发真实的感情,反映工农兵真实的情况;在语言艺术上严肃认真,达到优美的境界;作家的思想,代表新生的进步的力量和思潮,又和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我们按照这些要求认真做去,那么,我们的作品虽然不能传世,也可以使当时当地的读者,得到有益的参考。
我们在抗日战争期间,曾经油印了鲁迅先生的一篇《为了忘却的记念》,给初学写作者参考。这篇散文,是先生晚期的血泪之作。在极端残酷的战争年代,每读一遍,都是要感动得流眼泪的。具体地说,像这样的文章,就包含了以上的三字要素。只要人类社会还存在真和假、善和恶、美和丑的矛盾和斗争,鲁迅先生的散文,就永远是人民手中制敌必胜的锋利武器。
这就叫不朽的著作。
与此相反,最没有生命力的文章,莫过于封建帝王时期的八股试卷了。考试一完,这些试卷就被废纸店捆载而去,忙着去作纸的还魂。就是那敲开了门的“砖头”,也避免不了作为废品处理的命运。
因为这些文章,说的都是假话。是替圣人立言,说的都是空话;是在格子里填文章,没有丝毫作者自己的真实情感。
如果在一篇短小的散文里,没有一点点真实的东西:生活里有的东西,你不写;生活里没有的东西,你硬编;甚至为了个人私利,造谣惑众,它的寿命就必然短促地限在当天的报纸上。
大体说来,从事文艺工作的人,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多活些日子,多有几个读者。经过认真努力,是会得到好的结果的。但是,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的。这包括主客观两方面的复杂的条件。
写作,首先是为了当前的现实,是为人民服务。只有对现实有用的,才能对将来有用。不能设想,对当前说来,是一种虚妄的东西,而在将来,会被人们认为是信史。只有深刻反映了现实的作品。后代人才会对它加以注意。
编《古文辞类纂》的那个姚鼐说过,在唐朝,谁不愿意做韩愈那样的文章,但终归还是只有一个韩愈。能做到李翱和独孤及,也就不错了,姚鼐的目标,大概定得高了一些。
但是对我们来说,目标是要远大的,努力是要多方面的。在我们的时代,由于阻碍限制文艺发展的许多客观条件逐步排除,攀登艺术高峰的可能和人数,一定是要超迈前古的。
学习鲁迅的散文,当然不能只读鲁迅一家的书。鲁迅生前给我们介绍中国古代散文,翻译外国散文,都是为了叫我们取精用宏,多方借鉴。现在还有青年认为:鲁迅只叫我们读外国作品,不叫我们读中国古书,这是片面理解鲁迅的话。我们翻翻鲁迅日记,直到晚年,他一直在购买中国古书和研究中国古代文献。有的青年说,中国古文已经成了古玩,在扫除之列,这也是不对的。中国古代文献,并没有成为古玩,而是越来越为广大人民所掌握,日益发挥古为今用的现实作用。各个阶级都在利用它,我们无产阶级当然不能把它放弃。只有理解历史,才能更好地理解现实。当然,首先应该正确全面地理解现实,才能正确全面地理解历史。鲁迅的散文,就可以证明这一点。中国古代散文,是不能不很好研究的,这当然并不是反对读外国的古典散文。总之,古今中外,无不浏览,经史子集,在所涉猎,这样营养才能丰富,抵抗力才能增强。
学写散文,也不能专学散文一体,对于韵文,也要研究。散文既然也叫杂文,参考的文章体式,就不厌其杂,越多越好。鲁迅的散文,也可以证明这一点。
本书所选散文,是广义上的散文。即孙犁所说的“不只区别于韵文,也区别于有规格的小说,是指所有那些记事或说理的短小文章”(见本书代序《关于散文》),也包括各种读书笔记、书衣文录、序跋等。大体按记事、怀人、杂感、读书、序跋分为五个部分,记事散文比重大些。
孙犁的记事散文,无论是回忆战争年代的,还是记述现实生活的,都有鲜明的时代特色,饱含个人强烈的感情;怀人之作,简单平易,决不轻易“拔高”,只用诚实的感情和想法,纪念他所尊重的同志和朋友;读书笔记类的散文,焕发着学术的精光,但又并非“掉进书袋”,虽谈古籍,却又着眼现实、人生,往往只三言两语,便能入木三分,透出真知灼见;所写序跋,大都不长,却是真情实感,实话实说,特别是那些为自己书写的序和后记,渗透着他写作生涯的甘苦,渗透着他的个性和人生体验,也不乏对社会时弊的针砭和对世态人情的感喟。孙犁还写了大量的书信,大都是极好的散文。一些致老战友、老同学的信,充满友情和人情味;谈论世事时俗,亦是非鲜明、深含哲理,虽为私人书简,却也有警醒世人的力量。惜本书因字数所限,不得不“忍痛割爱”。幸闻天津已有人在编孙犁书信集,或可弥补本书的遗珠之憾。
本书为《名人名家书系》之《芸斋梦余》,收录了作家孙犁的大量散文作品。包括各种读书笔记、书衣文录、序跋等。大体按记事、怀人、杂感、读书、序跋分为五个部分,记事散文比重大些。阅读着孙犁的大量作品,好像与他面对,与他交谈。孙犁的个性、孙犁的风骨,尽在他那看似冲淡,实则意蕴深长、耐人咀嚼的作品中;孙犁的为文之道、为人之道也尽在其中。我认识了一个真正的孙犁——坦诚、耿介、敢于直面直言的老战士,追求真善美、以生命附丽于文学的老作家,涉猎广博、学养深厚的老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