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摄影家的眼睛》选取了当代中国十位杰出的纪实摄影家。他们不仅组成了中国当代摄影史中相当重要的一个阶段,同时他们每个人都可以带出一段历史,一个人群,一种社会存在的状态。吴家林、朱宪民、胡武功、侯登科、贺延光、王文澜、于德水、姜健、王征、黑明,他们以各自特有的方式记录着当代中国社会的变迁,记录着当代中国人的生存;他们用图像唤起人们的思考,也深深地吸引了国外摄影界同行和海外读者对中国的关注。
本套丛书是国内第一次系统整理出版的当代重要纪实摄影家研究丛书。书中荟萃了国内外学术界、摄影界的专家学者的精彩文字,每个摄影家提供了150幅左右的经典作品以及几十幅生活照、工作照,全面梳理了摄影家的成长历程。本书试图通过中国摄影家的眼睛看中国社会的发展,通过摄影作品看中国摄影家的记录中国的独特视角。
本书为该丛书之一,摄影作品出自王征之手。
回族摄影家王征更愿意把自己的摄影看作是类似影像人类学的探寻。王征在宁夏南部山区回民聚居之地——一个相对狭小的区域里集中地做长达7年之久的大规模图像采集。他记录了自己民族的自然生态及人文生态,记录了他们生命的顽强与容忍。王征以建立视觉素材为目的进行摄影,借助人类学、社会学研究方法,试图建立一套中国回族人文生态的文本资源。
王征在西海固收敛起自己奔放的情怀,“王征的影像,是从自然界中自己蹦出来的,是从那一片浩瀚而严酷的荒漠中缓缓升腾起来的”。
西海固的影像代言人
胡武功
行者王征
20年前王征发表了他的摄影作品《土地的语言》,尽管实际上是王征自己的语言,但还是传达了西海固大地的一丝心声。
王征,一个征服者,还是要把生命永远留在征途上的行者?
1986年夏,现代摄影沙龙在珠海召开研讨会,我和王征吃住一屋,得知他生在一个很苦涩的地方——宁夏西吉;又得知他是高干子弟,因红卫兵到处抓斗父母,东躲西藏,四处流浪:还得知生活催他早熟,十四岁就情窦初开,用摄影追求女孩。王征从小胆大性野,不是省油的灯,兴许是父母的遗传,随着身体的生长,反叛精神也显露出来,很早就对自己的生存环境做出反思。他清瘦、高挑,显得有些单薄,但正积蓄的能量不时会进发出来,发出不安分的呼喊。幸好1988年北京现代摄影沙龙出版的影集收录了他那体现《土地的语言》的两幅作品:佐证了我的这种印象。年轻的王征用作品之一说了一句貌似阿訇的话一一庄重、严肃: “我在地上造了宽敞的大路,以便他们能找到他们的道。”(《古兰经》语)用作品之二说了一句“现代派”的话——重叠、立体:“你看看大地一片荒芜,但是当我对它降下雨时,它就被激动了和生长了。”(《古兰经》语)果然,被激活的王征无论在精神上还是生活上,都成为“找到的道”上不知疲倦的行者。
真的,两句古兰经和王征的两幅照片体现了王征亟待找“自己的道”,以及亟待激动与生长的状态。我曾对他说:守住西海固,你作品中那些被埋在黄土和古堡中的人就会生长出来。
珠海一别数年,我一直关注王征,他始终奔波在贺兰山下。直到今天,虽然旅居京城,俯视天下,仍未停歇脚步。
回回王征
这是一块不乏黄土却贫瘠的土地,是一块干涸的土地,干渴是贫瘠的根源,正如这里的人们所信仰的宗教诞生地。他们似乎与水无缘,贫瘠与他们与生俱来。王征及其同胞们顽韧地从干涸的黄土中冒出来,带着粗糙,带着粗放,带着粗犷。他们是一群中国大地上最特殊的回回。
2000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沙沟清真寺上的高音喇叭传出深沉、浑厚、悠长的邦克声。王征突然变得像一个文静的小学生,放下手中的相机,虔诚地走进清真寺,他先去了摆满汤瓶的水房,熟练地净下、洗手、漱口、呛鼻、洗脸、洗脚,然后抹了一把长长的头发,从衣袋中拿出小白帽罩在黑发上,走出水房。接着迅捷地举起双手,用两个拇指分别顶住耳根,张开十指,做了一个伊斯兰礼拜的程式,口中念道:“安拉呼艾克拜勒!”
王征从寺内出来时我问他做了什么?他说:“做沙木,汉语叫做昏礼,意思是日落时分的礼拜。”看着他沉静的身躯和表情,我浑身的俗气似乎消失了,一种神圣感弥漫开来。只见他抬起右臂,手掌按住左胸,吟道:“时时赞念安拉,那么你们就会成功。”说罢面对西方,深深鞠了一躬。我感到了许多陌生。王征日常的野气、匪气被宗教肃穆的氛围驱赶得没了踪影。
这是王征性格中很少表露的一面,但是却是在王征拍摄活动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的一面,生活中的王征是很少肃穆、宁静和庄严的。
1995年,王征踏上他“找到的道”,开始漫长的《永远的西海固》之旅。两年后,他邀我和朋友深入感受西海固一一这是麦客的家乡啊(麦客是我们曾追逐的“安拉”)!沿着他走了无数遍的路,我们领略了没有草木的风景。王征的路很崎岖,很艰辛。晴天扬尘蔽日,风天蔽日扬尘。王征驾驶他的桑塔纳,像开辆坦克,横冲撞。我们像是坐在马背上,忽高忽低,左摇右摆。走不完的土岭,过不完的燥热,却熬不完王征的活力。王征从不喝水,也不撒尿。只是抱着方向盘扭来扭去,像跳贴面舞。是化妆的贴面舞一一满身满脸灰尘,桑塔纳也变成了一只土蚂蚱。我觉得王征像热情大方的骆驼,你可以骑着他游走他的故乡,他不会像老虎狮子用撤尿的方式划出自己的“领地”。当然骆驼不高兴的时候,会对你喷一脸胃中食物。
到平凉要分手了,得请“骆驼”美美吃喝一顿,他将独自一人再走几百公里回头路呢!这一顿他几乎吃了一只鸡,一只羊腿,喝了两瓶啤酒(因开车硬是没让他放开性情)!午后,回回王征驾着他的“坦克”离开我们,踏上他熟悉而寂寞的路,孤独地向着西方驶去。
影像王征
王征用肃穆、神圣拍摄西海固,这是一种态度。因此,他的影像才平实、质朴。
在中国大地上,西海固是一块非常特殊的地方,它干涸得纯净,荒芜得神圣。它没有水,因此没有涛声;它没有林,因此没有鸟呜;它是一块寂寞的土地,因此宁静而无声。这里,只有王征和他极为特别的回回同胞。王征说:回回不会因兴奋而手舞足蹈,也不会因悲愤而顿足捶胸。沉默是回回情感丰沛、激荡的最好表现形式。因此王征说:这是一个既不歌唱,也不舞蹈的民族。这正是这块无声的土地赐予它子民的天性。人生中再没有比婚礼与死亡更加大喜与大悲的了,然而,面对人生大喜大悲的大事,回回们仍然表现出极度的平和与宁静。1998年王征曾用自己的桑塔纳为16岁的李海花当婚车,王征说她一路都很安静,一句话都不说。迎亲与婚礼要过“尔麦里”,念“尼卡哈”,餐前宴后要做“肚瓦”,道“色俩目”,庄重远远超过了快乐。大悲的葬礼更为凝重肃穆,绝没有在葬礼上号啕大哭的,回回把“无常”当成人生最后的必然归宿,是人生的复命归真。正如《古兰经》说的: “每一个人都必然要尝试死亡,我以祸与福考验你们,你们终必回返到我。”只有宗教才可使人升华到这种境界。王征的影像正是这无声大地与种群的记录与再现。
影像是摄影的根本与灵魂。有影无像缺本,有像无影缺气。王征的影像真诚而不笨拙,质朴而有灵气。他不变形,不夸张,不哗众取宠,这在当下是最难能可贵的。如果说摄影曾为政治蒙受耻辱,那么今天又再为经济遭受熬煎。猎奇、抢艳、造假之风卷土重来,一纸荒唐图,两眼辛酸泪。金钱不是宗教,利诱下的照片不可能有宗教感。而王征用宗教精神拍的照片,却显得纯净、亲和,即便是朝圣、礼拜的照片仍然洋溢着浓厚的生活气息。
我们所有的人都生活在世俗中,我们所有的人常常无视世俗生活。因此去了西藏,去了新疆,去了高山丛林,把世俗拍成神秘,把亲近拍成神圣。这可能是一种理念,也可能是一种艺术。然而王征不,他返回到童年生长的地方,像一个收复瓦片的文物工作者,把当年的村落、人群一个一个拍摄下来,再一张一张还原。他坚信人的心灵能够从世俗的影像中体现出来,坚信一个人可以不断地从拍摄中收获与世俗脱不了干系的生活。看着王征的照片,无论被拖拉机扬尘搅乱了的礼拜场景,还是旷野中严整的走坟队歹J,抑或头包纱巾挥锨挖干草的女人,他都观察得那么仔细,捕捉得那么及时,挑选得那么准确!他坚信,在世俗人看来极平凡的体态里都包含着个体生命的独特韵味,他尊重每一个个体生命的存在及其意义。
这一切缘于王征对西海固的熟悉与牵挂。他懂西海固,懂西海固的男人、女人和孩子。王征说:在西海固人们缺什么就喊什么。缺水,人们就永远渴水、盼水、喊水。几乎每一个生命都可以讲叙一段他们与水之间的故事。王征说:西海固的女人是有信仰的,因此祥和面善好看,没信仰的女人多少有些无助与紧张。王征说:西海固的男人是旱土里长出来的品种,是耐旱坚硬的汉子。王征说:西海固的男孩玩“炸碗”,女孩玩跳绳,他们的玩具不是土里长的就是黄土本身,这些当然是一种语言的抽象概括。但当我们面对王征一幅幅简洁的影像时,我们就走进入了乡土浓郁的生活,走进了中国回回兄弟的心中。
对,乡土。王征就是位乡土摄影家。植根于自己的母土,坚信从乡土中悟出的人生哲学与影像理念,一条道走到黑,显出执著和坚定。尽管付出代价,却有真诚的收获。如《古兰经》所云:“人只能得到他所致力争取的,他的努力不久就会被看到。”果然我们看到了《永远的西海固》,世界看到了《永远的西海固》。
我们大都在神奇的《一千零一夜》中度过童年的幸福时刻,虽然讲的也是信仰伊斯兰教的人们的故事,虽然也折射着穆斯林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状况,表现了穆斯林的价值观念与理想信念,但却充满想象与幻觉,荒诞与浪漫。王征不这样,王征的影像带给我们一个世俗的穆斯林世界,一个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穆斯林世界。
王征,西海固影像的代言人。
2005年7月写于西安
胡武功:摄影家、摄影理论家
P17-20
这几十年,中国人的生活,急流涌来,急流涌过。世界的变化在加速,中国犹然。谁还记得从白石桥到中关村的那条破路,偶或有辆机动车从浓密的树荫下开过,树荫下一个老太太坐在蝉声下面,坐在两个大保温瓶后卖三分根的冰棍?1971年,取水路从苏州到杭州,客船转在连绵不断的芦苇荡里,那景象更像唐宋人笔下的画卷,离开三十几年后的两岸楼房灯光却非常非常遥远了。现在的少年青年,听说“文革”,听说1976……影影绰绰,像是听玄宗的故事。说起这些,连我们自己也难免有隔世之感。生活流水般逝去,一些镜头抓住我们,仿佛我们要通过它们抓住生活。眼前的这套书借助比我们自己更广淘的视野,更具穿透力的视线,把这些镜头摆到我们眼前。
照相机镜头未必从不撒谎(想想“大跃进”时期那张新立村人民公社两个村姑坐在亩产可达12万斤的稻子上的照片),但它在纪实方面确有优势。纪实,当然不是照抄现实——从来没有照抄现实那回事。纪实摄影师通过纪实手法,展现他们对现实的理解,对历史的理解,展现他们自己的心灵;一如真正的艺术摄影通过艺术的手法展现世界和心灵的另 面真实。眼前的这些照片,不仅是历史的记录,它们同时是对现实的独特理解。
这十位摄影师都是研究者,他们的摄影作品、他们的生活历程,无不表明这一点。他们在借助相机进行研究,研究并不只是学院知识分子的专长。实际上,由于远离现实生活,尤其由于丧失真切的关怀,学院研究越来越接近于语词的癌变,只在叽叽喳喳的研讨会上才适合生存。而这十位研究者,无论风格和题材多么不同,各个都执著于真切的关怀,关注一条河、一个山村、一座城、一群人……他们对某片断现实的关注引发我们的关注,他们对生活的思考启发我们的思考。
一个山村是一个世界。世界之为世界,不在于涵盖的面积广大,你可以从北京飞到巴黎,从巴黎飞到圣保罗,可你出出入入的,只不过是个会场,你听的说的,还是上次会议说过听过的那些话。这里也许有全球化,但没有世界。世界是我们取食于此、欢笑于此、相濡以沫于此、丧葬于此的生活整体。这套摄影集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才是世界。
一条河、一个山村、一座城,那里生活着一些普通人,甚至底层人。纪实摄影师把镜头对准百姓,这该不是偶然的。这里才有实实在在的人,实实在在的生活,实实在在的影像。
这些普通人的故事不那么绚烂,但由于紧接地气而实实在在。今天,满街广告上,满电视荧屏上,都是靓丽的罩乡像。它们都像从工艺品厂新出炉的工艺品,没有土地,没有历史;漂亮,然后空空如也。当年我们满眼看到的是空洞的政治宣传品,在心智健全的人眼里,理想 旦流于空洞就不再是理想,只是令人厌恶的欺骗;我猜想今天心智健全的青年看到那些空洞的青见丽,也早觉得厌倦甚至厌恶了吧。
摆在我们眼前的这些影像却并不缺少美。我是个外行,无力从形象配置、采光滤光、抽象质感来谈论这些作品。但你翻开每一本书,你怎会不知道这是幅出色的艺术作品呢?我不懂怎样计照片产生质感,我猜想仅仅计照片产生质感是不够的,那背后更需要生活的质感。我,像很多日子过得不错的城里人一样,习惯了浮光掠影。在这些照片中,生活的质感存顽强呈现,它们在纪实的同时,似平也在召唤,把我们大家唤向较为质朴的生活。
陈嘉映:哲学家
2007年8月9日写于北京
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产生了一批又一批的本土摄影家。他们承载着中国历史的重要时期,用充满个性的影像在中国摄影史上联名书写了一段独特篇章。
我们编纂这套丛书的目的不仅在于对中国摄影史的研究,而是希望更多地从历史学、社会学、人类学层面,通过摄影来了解中国三四十年来社会文化的发展历程以及整个国家的变化。
如此大规模地认真梳理和研究中国摄影史上重要的摄影家,集中出版他们的作品,这是摄影界的 件大事,也是出版界的一大盛事。我们尽可能地展现每个摄影家的思想和图像本身的魅力,我们对作品的选取、编排甚至印刷,无不体现着对摄影家本人和其作品的尊重和理解。
在编辑此书的过程中,我们有时都很难分清:是这个时代给与了他们太多的光环,还是他们的镜头使这个时代更加丰富而色彩缤纷。但我们明确知道,经历了“艰巨历程”的摄影家们所留下的那些瞬间,将是我们民族宝贵的财富。
在王征的西海固影像中,我们看到的不但是他所记录的一个世界、一个族群和一种精神。我们还看到一个从“他者”的“参与观察”的“客位”,转变为一个自觉寻找、辨识自己民族、文化属性的“主位”的情感过程。
艺术批评家 鲍昆
“不是因为只写一个地区,你就狭隘,而是你因为一个地方而获得了生命力。”回族摄影家王征对这句话大概最为认同,十几年来他深入西海固、表达西海固,完全把自己的艺术生命交付其中,按照王征自己的表述,能够把这一片黄土旱海上的回民生活尽量展现出来,已经成为了他的人生使命。
民族人类学博士 王飞
这个族群的生存状貌由这个族群当中的一员来做如此大规模的细密的图像记录,这种自觉就显得非常重要。
摄影批评家 刘树勇
王征的西海固告诉我们一个简单的道理:影像的力量是有限的,只有存在才令人感动。说到底,是存在而不是影像把力量交给了王征,让王征的镜头能够诞生永恒的喜悦。
视觉传播学者 杨小彦
王征之于西海固的在场推动了西海固影像的丰富,是关于西海固宏大叙事中不容忽视的重要组成部分,他的在场为不在场者提供了一种真实的文本“存在”,其艺术与记录的文本张力和开放性。会在多义的解读中逐渐凸显出来。
自由撰稿人 汪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