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山的长篇小说《一代风流》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位置。它的出版,填补了我国当代文学反映20年代南方革命斗争这一空白。小说以广州为背景,通过周、陈、何三个家庭的变化、矛盾和斗争,亲戚朋友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真实地、生动地、历史地展现了各种政治力量的消长,不同阶级,不同人物精神世界的变化,特别是青年人对各自人生道路的选择。在作品中,省港大罢工、沙基惨案、国民革命军北伐、“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广州起义等重大历史事件或不同程度地得以艺术再现,或有所涉猎,因而,记录下这一段历史时期中国革命的经验教训。
欧阳山(1908~2000),湖北江陵人。本书以广州三家巷为背景,通过三个家庭及其亲朋好友之间的相互关系,以及他们在三十多年中的悲欢离合,反映了革命势力与反革命势力的尖锐斗争,各个阶级力量的对比和消长。小说还以磅礴的气势描写了省港大罢工、沙基惨案和广州起义等震惊世界的历史事件,使这些历史斗争画面在当代小说中得到了生动的再现。此外,小说还成功塑造了周炳、胡杏、何守礼、区桃等鲜活的革命青年形象,也刻画了陈文雄、陈文娣、陈文婷等时代渣滓的丑恶灵魂。本书使用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7月版。
一长得很俊的傻孩子
公历一千八百九十年,那时候还是前清光绪年间,铁匠周大和他老婆,带着一个儿子,搬到广州市来住。周大为人和顺,手艺精良,打出来的剪刀又好使,样子又好,真是人人称赞。他自从出师以后,就在西门口一间旗下人开的正岐利剪刀铺子里当伙计,几十年没换过东家。他老婆也贤德勤俭,会绣金线,手艺也很巧。夫妇俩省吃俭用,慢慢就积攒下几个钱来,日子倒也过得满欢喜。后来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周铁,日过一日,这孩子也慢慢长大了。他夫妇一来嫌孩子不懂事,总爱和同屋住的别家孩子打闹淘气,二来手头宽裕些,也想挪个地方松动松动,就放声气寻房子。恰巧官塘街三家巷有一个旗下的大烟精要卖房子,他同族的人怕跟首尾,宁愿卖给外姓。正岐利剪刀铺子的东家见周大身家清白,就一力保荐,做成了这桩买卖。
刚搬进三家巷没几天,那年方九岁的孩子周铁就问他爸爸周大道:“爸爸,这巷子里住着六家人家,为什么叫个三家巷?”周大在他的后脑勺上狠狠地给了一巴掌,瞪大眼睛对他说:“叫你上铺子里学手艺,你不去,整天跑到城上面去玩儿!你又不是一个读书人,吃着饭没事儿干的,你管他三家六家做什么?”后来他悄悄问他娘,他娘也回答不上来,只是安慰他道:“你去招你那蛮老子干什么,没得找打!一条街、一条巷,都是皇上叫大官儿定的名字,谁猜得透是什么主意?只怕那和过番的李太白才能猜出几分呢!”当下周铁见问爸爸吃了大亏,问娘又不得要领,也就收起闲心,规规矩矩上正岐利剪刀铺子去当徒弟。过不几年,他也就成了一个又老实又精壮的家传铁匠了。
在他们刚搬到三家巷居住的时候,那里的确没有什么有名有姓的人家。他们是不愁柴、不愁米的,其他的住户多半是些肩挑、小贩、轿夫、苦力之类,日子过得很艰难。比较好一点的,算是有一家陈家跟一家何家。陈家住在他们紧隔壁,只有一个单身男子,名叫陈万利,当时才二十二岁,靠摆个小摊子,卖些粉盒针线、零碎杂货度日。他既无父母叔伯,又没兄弟姊妹,一早锁上门出去,傍晚才回家做饭,静幽幽地像一只老鼠一样。何家住在进巷子头一家,离他们最远。当家的叫何小二,是在监牢里看门的狱卒。他老婆一连生四个儿子,都没养成,别人都在暗地里说那是报应。后来第五个男孩子养活了,名叫何应元,他夫妻俩把他宝贝得什么似的,不吃给他吃,不穿给他穿,凡是粗重一点的事儿,就摸也不叫他摸一下。这何应元当时也十五岁了,生得矮小瘦弱,尖嘴缩腮,挂了名儿是念书,其实是整天穿鞋踏袜,四处鬼混。
出三家巷,往南不远,就是窦富巷。在窦富巷口,有一间熟药铺子,叫百和堂。百和堂里有一个大夫,叫杨在春。他看病谨慎,为人正直,虽然不算很行时,生意倒也过得去。他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儿子叫杨志朴,年纪还小,大姑娘已经十八岁了。杨在春平日看见陈万利孤苦伶仃,勤俭过人,早想把女儿许给他。百和堂的老板猜出他的心事,就出来替陈万利做媒,果然一说就成,不久就娶了过门。这陈杨氏虽然从小信佛,但是生性孤僻,贪财势利。过门头一两年还好,后来就簸弄是非,吵街骂巷,搞得家门不静,邻里不安,有那些刻薄的人就给她起了个诨名叫“钉子”。几年之后,她看见紧隔壁铁匠周大的儿子周铁慢慢长大成人,也学得一门好手艺,加上脾气忠厚,和他老子周大一模一样,就和她爹杨大夫商量,要把她的二妹许给他。杨在春一听,果然不错,就央百和堂的老板去做媒。可是周大和他老婆一商量,都觉得这陈杨氏已经是一个钉子,她的妹妹难保不是一个凿子;一个钉子在隔壁已经闹得六畜不宁,一个凿子进了门,那还能过日子?就这样,这门亲事就耽搁了下来。没多久,铁匠周大就生病死了。
到了一千八百九十八年,陈杨氏第一胎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叫陈文英。吃满月酒的那一天,她外家的人都来了。周铁的娘亲眼看见了杨家的二妹。这位姑娘那年才十八岁,比周铁大一岁,长得相貌端正,性情温和,和陈杨氏大不相同。还有那待人接物的亲热劲儿,更加逗人喜爱。她一见周铁的娘,左一个周大婶儿,右一个周大婶儿,嘴上就像涂了蜜糖的一样,叫得周铁的娘心花怒放,当晚一夜没睡着,第二天一早爬起来,就去找那百和堂的老板。百和堂的老板昨天也去吃了满月酒的,把什么没有瞧在眼里,不用她开口就抓到了个八八九九,到了她真地开口,他就一心拿起架子来了。不管周铁的娘怎么央求,他只是不肯去提这门亲事。他说他从前做过媒,周家嫌人家是凿子,这回又去吃回头草,只怕杨家也不买账了,人家的姑娘,又不是嫁不出去的黄花女,没得来白费唇舌。后来还是周大婶赔了不是,又许这,又许那,才把百和堂老板说活了。谁知他到杨家去,一说就成,跟着第二年就过门成亲。
时间过得飞快,转一转眼就过了二十年。到了一千九百一十九年的时候,三家巷已经完全不是旧时的面貌了。……P1-3
校改全书《三家巷》序
——《广语丝》第一百一十
从一千九百五十七年《三家巷》第一稿写出第一个字算起,到现在一千九百九十七年七月二十九日《三家巷》五卷本的校改工作全部完成,其中经过的时间跨度不多不少,恰恰是四十年。这四十年当中,我几乎没有做别的什么事情,花费了我的全部精力,仅仅完成了这么一本小书。这件事干得好不好,值不值得这样干,或者至少说值不值得像我那样拼了全力去干,我都没有考虑过。就这样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干下来,并且成果只有这么微薄的一点点。为了这部小书,许多应干的事情没有干,许多应尽的责任没有尽,那利弊得失,只能等将来的有心人去评论了。
尽管我的本意是要反映一个新的中华民族的诞生——一个以无产阶级为核心的新的中华民族的诞生,但是我不敢说,我到底写出来了没有。不过在这漫长的四十年岁月当中,我的想法并没有改变。这次的校改,差不多花去了一年的时间,除了文字和标点符号等等校改以外,有两点改变是比较明显的:
第一点是把校改全书定名为《三家巷》(又名《一代风流》),共分四卷,将原来第二卷的书名《苦斗》,原来第三卷的书名《柳暗花明》,原来第四卷的书名《圣地》,原来第五卷的书名《万年春》一概删去。这样做,对三家巷里面的各个阶级的典型人物都包括得更加广泛一点,也更加真实一点;第二点是在各个章节里面对典型性格增加了一些心理描写,使他们的性格更加固定,更加成型,更加准确,更加明朗,也更加提高他们的真实性。
至于全书的大背景,大脉络,大骨干,大关节,都跟原来一样,没有变动:全书描写了广州三家巷里面三代人的许多男女的典型性格,以及他们在三十年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风风雨雨中的悲欢离合。这些内容都没有变动,也不能够变动。
从开始写作到校改完毕,一共用去了四十个年头。这里面包括了“反右斗争”,“反右倾斗争”,“四清运动”,“文化大革命”以及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经济建设新时期里面的“全盘西化思潮”,“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和目前流行的“告别革命”、“躲避崇高”、“淡化政治”、“淡化意识形态”等等思潮的冲击。经历可以说相当丰富,阻力也可以说相当的大,但是我没有改变初衷,仍然尽一切力量把这部作品完成,并不断地对它加以校改。这件事值得值不得,在聪明人看起来可笑不可笑,在一切向钱看的人看起来可叹不可叹,我当然都置之度外了。
最后,我要向这四十年当中,在各种报刊、杂志、书籍、绘画、影视、广播等等各种宣传媒介里,对我提出过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等各种各样的批评的人们,表示我的真诚的感谢!批评对了,固然值得感谢;批评错了,也是值得感谢的——因为那一次他虽然没有批评对,但是他到底是把问题提了出来。虽然那一次我的工作当中不存在那个问题,但是我已经获得了教益,知其不可为而不为之,以后也就再不会犯这种错误了。
回忆“文化大革命”以前,《三家巷》原版第一卷问世不久,就受到了全国性的大批判。曾经有人告诉我,说想不到一本三十万字的小书,居然引起了三百万字的批评。他的统计数字是否正确,我没有核对过。后来经过“文化大革命”十年批判,又有人说,在中国的作家之中,我所受到过的批评,那时间之长,数量之大,对一个中国作家来说,对一部中国文学史来说,都是空前的。我没有掌握准确的统计数字,不能证实这一说。不过我想一个作家听到的批评越多,他所能吸收的营养就越加丰富。在这一点上,我并没有吃什么亏。因为古人早就说过:“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
一九九七年七月二十九日,梅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