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深同志是我国话剧事业和电影事业的一位开拓者、先驱者。他一生经历了三个政治朝代：满清王朝，中华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因这种背景，注定了他的生活不可能仅仅是“写剧本”，他还从未停止过写文章发表文章，这些文章，记录下的是一个过去的读书人与国家与时代绑在一起的心路历程，把这些《洪深文集》未收入的，把这些五十多年来散在各处书库几乎再没有被翻阅过的文章搜集起来，就是这本《洪深文抄》。

洪深是我们话剧事业和电影事业的开拓者、先驱者。本书是他的散文随笔集，除少数几篇收入《洪深文集》外，其余50篇均为作者女儿洪钤从1915-1948年的报刊上搜集所得。

这是前辈戏剧大师艺术生涯和心路历程的真实写照；这是20世纪前半叶中国社会和时代风云的忠实记录；这也是一个“左联”老战士、爱国者、有良知有担当的知识分子为追求民主富强的新中国而发自心底的呼喊。

怀念洪深同志(代序) 阳翰笙 (1)

自传篇

印象的自传 (3)

答“新年的梦想” (5)

戏剧的人生，

 ——《五奎桥》序 (6)

我的“失地” (18)

烧煤 (21)

我的打鼓期已经过了么？ (23)

《木兰从军》在美国 (29)

洪深与沈洪(上) (31)

洪深与沈洪(下) (33)

戏剧官 (35)

鼠世界 (43)

文化篇

《贫民惨剧》序 (53)

课余漫笔 (55)

《西线无战事》后序 (66)

从中国的新戏说到话剧

 ——序马彦祥著《戏剧概论》 (90)

艺术与政治目的相同 (105)

迎萧灰鼻记 (107)

幽默矛盾萧伯纳 (110)

属于一个时代的戏剧 (112)

表演电影与表演话剧 (118)

三个S (120)

文学被打入冷宫以后 (122)

文学中的所谓个人成分 (125)

中国戏剧的改良 (131)

几种“逃避现实”的写剧方法 (135)

卤 (150)

希腊文中所见到的定命论是怎样的? (151)

电影在现代艺术居怎样的地位?它和文学有怎样的关系？ (157)

“淡红衫子淡红裙” (160)

《避暑录话》发刊辞 (162)

《审头刺汤》的研究 (164)

《大登殿》与出气主义 (166)

《农村三部曲》自序 (169)

光明的态度 (170)

后死者的责任 (172)

病马乎 (173)

《生死恋》序 (175)

《黄白丹青》序 (178)

文学与鬼 (180)

创作题材的困难 (184)

电影与话剧的分工 (186)

社会篇

青岛闻见录 (191)

时代下几个必然的人物 (205)

我对于“九一八”的感想 (209)

“留得青山在” (210)

最新唯物辩证法 (213)

从《化子拾金》说起 (216)

天堂中的地狱 (221)

顾到读者的需要和便利 (231)

贡献与更大的贡献 (232)

“民主”人 (234)

悼念遇难的诸位先生 (250)

命运论与决定论 (252)

美国宪法是怎样保证反对党的存在 (254)

考证札记

申报总编纂“长毛状元”王韬考证 (259)

民族主义者章太炎 (286)

安清会的兴起 (306)

恩仇 (366)

编后记 洪钤 (381)

印象的自传

我生在前清光绪甲午中日交战的那一年，匆匆已是三十九岁了。自觉不曾做过一件真于社会于人类有益而值得纪念的事情。幸而我还不算衰老，仍在学习努力；虽然像龟一样行动蹒跚，但总是不断地前进着；所以并不视“曳尾涂中”为不乐。但是我之成我，却不是偶然。生平有几件特殊的阅历，是不容易忘记的：

第一件便是我头一个妻子看不起我，和我离婚。固然她的嫁我，完全由予家庭的支配，无所谓什么双方的自由意志；然而两人间未尝没有相当的好感和情爱。不过她是过惯千金小姐的生活的，生在官宦人家又为母亲所钟爱，所以不知不觉地吸收了许多官场的坏习气。她有一位堂房姑娘，比她早嫁一个月，丈夫是实缺知县，新娘出花轿便被称为太太；而我呢，只是一个青年学生，离开做官太远了，是免不了使她内心失望和鄙夷。她虽是很少的形之辞色，但我不会不深切的觉得，破裂乃是必然的了。那官场的种种丑恶，本来我自己做少爷沾染得很深的，从此以后我深恶痛绝。我这样的情绪，二十年来没有改过的。

第二件便是我在美国留学所受白种人的待遇。我在清华读过四年书，正是周寄梅先生做校长。他曾反复的叮嘱我们，在美国学校里，我们将被视为中国学生中的最优秀者，一举一动，影响中国人的地位和荣誉。后来我到了美国，处处用心，处处检点，总还不坍台；而学业方面，甚至也获得师友的尊重与赞扬。但是无论怎样地美国人恭敬你，待你有礼貌，和你亲热，那鄙视华人的心理，不知不觉地会显露出来，使得你感到了难受。譬如中国留学生，也有和美国女子社交的；这时候，一般的美国男子，口里虽说不出，心里却是一万分的吃醋，愤怒。正如一部分中国人，见一位上海的时髦女郎和一个“红头阿三”作朋友，觉得是耻辱而看不入眼一样。这个我以为是不应该的。白人，“黄面鬼”，“黑炭”，除了皮肤的颜色而外，有什么两样！

第三件便是我父亲不幸的政治生命，使得我陡然感受人情的惨酷。我父亲下狱之后，许多亲戚朋友，尤其是我父亲得法时前来亲近的，立刻都拿出了狰狞的面目。一个不负责任无能为力的我，时时要被他们用作讥讽或诟骂的对象。而普通的人士呢，更是怀疑你，鄙视你，隐隐地要把你不齿人类；仿佛你做了人，吸一口天地间的空气，也是你应当抱歉的事情。这也许是人类底一种自保方法；“唾骂恶人”，当然足以证明骂人者的无可唾骂。但身受的我，却如此深切地认识了一个人处在不幸环境中的痛苦；自己做过“在底下的狗”(under dog)，总能广遍地同情于一切在底下的狗的。

我一生也演过不少的喜悲剧，诚然是充满着矛盾；我也曾随波逐流，做过许多别人都做的事情；我也曾牢持己见做人家绝对不肯做的事情；我还做过许多那别人想不到我会做的事情；甚至做过我自己晓得不应该或不必做的事情。但上面所说的三桩阅历，是有确切的影响的。关于我的已往，有一位朋友，曾这样的说过：“你的行为和你的历史环境是不容分离的；你再强硬一点，你会没有了；你再软弱一点，你也没有了。”P3-4

怀念洪深同志

        阳翰笙

洪深同志是我国话剧事业和电影事业的一位开拓者、先驱者。他的贡献黹永垂史册。

我和洪深同志有几十年的友谊。在几十年的交往中，最使我敬佩的也是我们大家应该向他学习的，是他追求真理，爱憎分明，为远大理想而奋斗的大无畏的献身精神。这些崇高的品质，在他的一生中贯彻始终，一直到他离开人间。

洪深在美国留学时，本来是学陶瓷工程的，但是他激愤于国内军阀混战、时局动荡，人民苦难重重，毅然决然地放弃实业救国的理想，放弃了已经学了三年的专业，而改学戏剧。他说：“我在国内学校读书时就有了基础，我要做个易卜生。我要以戏剧为武器来揭露和鞭挞旧的社会。”但是当时国内还没有话剧，只有已经趋于没落的文明戏，大多还是男扮女角。商业化的文明戏班子，只顾赚钱，，一味迎合低级趣味，变得恶俗不堪。所以当时戏剧在国内极受歧视，被许多人视作“贱业”，是“以妾妇之道，取悦于人”。洪深的父辈亲友一听说他改学戏了，大为震怒，坚决反对，斥责他是甘当“不齿人类”的“优伶”。但是洪深矢志不移。。他抱着改造社会的目的，认定了走戏剧的道路。他在哈佛大学专攻戏剧和文学，成为美国著名的倍克教授惟一的中国学生。同时，他还到职业团体去学习表演和管理。从前台到后台的各种工作，从登广告、卖戏票，到招待领座、收存衣帽，甚至在盥洗室里掌管手巾肥皂，他都亲自一一做过。他为回国开拓话剧事业，进行了踏踏实实、一丝不苟的全面学习。

1922年回国以后，他自已写剧本，自己导演，自己上台演戏。他和欧阳予倩、应云卫一起领导了业余组织“上海戏剧协社”，以巨大的创造热情和魄力，一扫文明戏的污秽浊气，从内容到形式进行了彻底的改革。由于他坚持不懈的努力，演员们不断提高了表演?艺术水平，树立了严肃的演出作风。他们演出的进步话剧，一次比一次引起社会上更大的轰动，受到群众的热烈赞扬。洪深后来又和田汉一起在“南国社”合作，艰苦奋斗。由于先驱者们的共同努力，话剧这一新型的戏剧品种终于茁壮地发展起来，焕发着时代的勃勃生气，以战斗的姿态占领了舞台，后来成为反帝反封建的一个重要文化阵地。

但是，洪深没有仅仅满足于话剧舞台。他发现电影比舞台剧所产生的影响更加广泛。他自己写文章说：“电影比舞台剧更能深入民众，是更好的教育社会的工具。”于是，1925年，他毅然接受了明星影片公司的聘请，投身于电影事业的发展。但是，当时的电影界也是被人看做十分低下的。那时候的电影，除了极少’几部具有社会改良思想的影片之外，几乎都是鸳鸯蝴蝶派。其内容是封建的“才子佳人”加帝国主义的色情文化。所以当洪深这位当时已经赫赫有名的、艺术修养高深的戏剧家和复旦大学的英国文学教授，竟然跻身于被人“不齿”的电影界，立刻引起了文化教育界的哗然。好心的人劝他不要“自堕人格”，而有的人则写文章用不堪入耳的话来讥讽他。但是洪深处之泰然，坚决走自己选定的道路。他为中国的电影事业做了一系列开拓性的建树。洪深同志这种为远大理想而奋斗的无私无畏的献身精神，在今天，在我们为中华崛起而奋斗的时代，是多么值得我们学习啊！

我和洪深同志是在1930年认识的。这时正是蒋介石对革命文化开始大搞“围剿”的时候。大家都知道，从1930年起蒋介石对革命根据地先后发动了四次军事围剿。与军事围剿相配合的是反革命的文化“围剿”，反动派在白区封闭了一切进步书店，封闭了左翼剧团，还用法西斯手段杀害了我左翼文艺的五位战士。反动派以为这下可以把革命文化绞杀尽了。但是革命者是吓不倒的。以反围剿的旗手、伟大的鲁迅为首的“左联”成立之后，1931年又成立了“左翼剧联”。1932年党派夏衍、阿英、郑伯奇三人打入电影界，并且团结了电影界广大的有志之士，成立了“中国电影文化协会”。为了夺取电影阵地，发展左翼电影，首先需要一批反帝反封建的电影剧本。我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转入了电影界，和田汉他们一起从事电影剧本创作。我在1932年写的第一部电影，描写四川农民反‘抗，恶霸地主斗争的《铁板红泪录》，就是洪深导演的。我现在阳翰笙这个名字，也就是在发行这部电影时，洪深给我取的。我那时还是一个写电影剧本的新手，而洪深已经是享有盛名的电影编导了。但是，他十分认真地对待这个他过去没有接触过的题材，非常谦虚，非常热情，使我至今难以忘怀。由于党的秘密领导和夜以继日地苦战，特别是由于团结了大批电影工作者，和他们通力合作，在短短的两三年内，左翼电影以新生力量的勃发之势迅猛发展起来。尽管反动派设了重重电影检查关卡，但是仅1933年一年之内，在上海就拍摄了二十三部左翼的和左翼影响下的进步电影。这些影片虽说技术和水平都受到当时的局限，但是却产生了巨大的l社会影响，在突破反革命的文化围剿斗争中，取得了重大的胜利。回顾历史，团结的工作是多么重要！如果当时不是有这样一大批编、导、演和其他电影从业员和我们一起干，从而壮大了左翼电影力量，如果光靠少数几个地下共产党员，那么，即使豁出命去，也恐一事难成。在这个反“围剿”的战斗队伍里，洪深是很有功劳的。洪深在参加了“左联”、“剧联”之后，与党的电影小组密切合作，他的创作思想进入了更广阔的天地。他热情、严肃地编导了许多部社会意义更深刻、规模更宏大的反帝反封建的影片，为我国左翼电影事业的初战时期做出了贡献。

我们年岁大点的人，一定还记得，1930年洪深在上海英租界抗议放映侮辱中华的美国影片事件。洪深不顾个人安危，挺身而出，当场奋臂高呼，登台演说，强烈制止放映，因而被巡捕房逮捕。释放以后，他立即向特区法院起诉，控告大光明影院。他在法庭上，慷慨陈词，痛斥帝国主义的文化侵略。这件事，震动了海内外，在正义的群众和戏剧、电影界的积极支持下，美国电影公司被迫收回了这部影片，并且保证不在中国及其他国家放映。该片的主角也在美国报纸上向我国政府公开道歉。洪深同志不仅是一位忠诚的爱国主义者，而且是一位冲锋陷阵的反帝反封建的英勇战士！

在抗日战争时期，在和蒋介石反动政权做艰苦斗争的漫长岁月里，我和洪深同志有很长一段时间战斗在一起。我们先是一起在周恩来同志直接领导下的“第三厅”工作。后来，因为蒋介石对“第三厅”恨之入骨，亲下手谕，强迫三厅人员加入国民党，三厅人员在郭沫若同志的率领下愤而集体辞职以示抗议，退出了第三厅。以后，洪深又和我们一起在南方局直接领导下由郭老主持，的“文化工作委员会”工作。洪深的家就住在“文化工作委员会”的驻地重庆乡下赖家桥，和我们大家一起过着十分清苦的生活。他同时还在北碚复旦大学任教，两地奔波。正值他的大女儿患肺结核，生活更为艰辛。

在这里我要提到洪深同志的一件事情。

“皖南事变”发生后，重庆阴云密布，笼罩着一片白色恐怖的气氛。南方局为了防止“四·一二”大屠杀的重演，立刻有计划地秘密转移一批同志和柳亚子等左派人士离开了重庆。我也奉恩来同志之命，“暂避刀锋”，悄然回到四川山区老家去躲避一时。洪深以无党无派大学教授的身份留了下来。但是他眼看着国家面临分裂的危亡局面，极为悲愤。这时，他大女儿的病情严重恶化，命在旦夕。洪深夫妇心焦如焚，但又无钱治病。贫病交加，濒于绝境。这时，蒋介石的亲信，掌握国民党军事大权的陈诚听得这种情况，立刻派人给洪深送来一千块钱。洪深断然拒绝了。他宁可眼睁睁看着爱女病逝，也绝不接受屠杀我新四军的国民党的一个钱！洪深同志这种大义凛然的高尚气节，叫人感佩！令人崇敬！

洪深诞辰五十周年的时候，重庆文艺界三百多人为他举行了庆祝会。老舍主持，郭老致颂词。茅盾、郭老、老舍、凌鹤、冯乃超、陈白尘等等我们三十多人举行了座谈会，总结和赞扬了洪深三十年来对戏剧电影的贡献。田汉、欧阳予倩在桂林也同时为洪深举行了庆祝会，柳亚子先生还当场赋诗一首。这些消息、贺词及文章等等，《新华日报》都以大幅专刊登载。在当时国民党反动派的政治高压政策下，庆祝活动的成功是又一次显示了文化界进步力量的团结，不仅对洪深同志本人，而且对国统区的民主斗争是一个极大的鼓舞。

解放了！对洪深这样一位戏剧大师来说，在他面前正展现了广阔的舞台，可以施展和贡献他的全部艺术才智，进一步实现他的艺术抱负。洪深学识渊博，对中国和外国的文学艺术有高度素养。而且，他善于辞令，口才出众。更难能可贵的是他有卓越的组织才干。这在“长沙大火”中充分显示出来。当时他受命于周恩来同志，率领三厅人员和两个演剧队第一批冲入余火未尽、硝烟弥漫的长沙，投入对数十万市民的艰巨而又细致的救灾工作。恩来同志高度赞扬了他，也因此更加赏识和器重他。我不止一次听到周总理称赞他说：“我没有想到洪深同志有这样强的组织能力！”但是，正由于洪深具有这些突出的才能，周总理看中了他去开拓当务之急的中国对外文化交流工作。所以，一开国，周总理就任命洪深同志任政务院对外文化联‘络局局长。洪深二话不说，一心扑进了繁忙复杂的外事工作之中。

抗美援朝，洪深亲自率领慰问团到朝鲜前线慰问。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无比感人的英勇事迹震撼着他的心灵。他回国以后，不顾疲劳，接连做了近百次的报告。只要有单位请他，他就去讲。后来，由于劳累过度，他发了高烧，声音也已经嘶哑，但是他仍然激情满怀，像一团火一样激励着听众。这期间，他还挤出时间创作和导演了鼓舞抗美援朝的话剧。

不过，他在外事工作中，有时也有苦恼。他是个心胸坦荡的艺术家，搞不来人事关系；而且他从事了一辈子的心爱的戏剧事业也！常常在他心底向他召唤。有一次，他和知己朋友倾诉心中的苦恼，不禁潸然泪下。朋友推心置腹地劝他说：“你还是回来搞戏剧吧，回来搞你的老本行！”洪深却断然摇头说：“不行！这是周总理交给我的工作。我无论如何要干下去！”洪深同志对周总理不仅无限敬佩，而且全神倾慕。只要是周总理的指示，他一定全力以赴，坚决做好。他为了中外文化交流事业，不辞辛劳，四处奔波，尽心尽力，鞠躬尽瘁，工作十分出色。最后，他去世在外事工作岗位上。

1955年2月，当他率领代表团到东欧四国访问时，在波兰，医生发现他有患癌症的嫌疑。周总理知道以后，立刻通知代表团，在归国途经苏联时，安排洪深同志在莫斯科检查和治疗。但是洪深不愿给国家增添负担，坚持回国。  

回国后，洪深住进了中苏友谊医院。经过反复仔细的检查，苏联专家郑重地向我们宣布，洪深同志患的是肺癌，而且已经扩散，无法医治，只能采取一些措施缓解病情；目前惟一能延长他生命的办法，就是向他隐瞒他的病情。我和在场的同志，听到这个消息，心情都非常沉重。可是在洪深面前，我们又不得不故作轻松地安慰他。洪深也不时地反过来安慰我们，说他的病并不严重，不必为他担心。但是我不久就觉察到，洪深实际上已经知道自己的病情，不过他为了怕朋友们和他的妻子难过，也向我们隐瞒着。

就在他去世前的几个月，文艺界正筹备周信芳和梅兰芳舞台生活五十周年纪念。大家都知道，洪深是我们现代戏剧家中少有的几位精通戏曲、最早从事戏曲改革的一位，而且早年还上台客串过京戏。周信芳、梅兰芳和他都互相抱有仰慕之情，有着长久的友谊。他们又是同庚，三人都属马。洪深这时向我们提出，希望安排一场“三马同台”，他要和周信芳、梅兰芳同台演出一场京戏《审头刺汤》。我们听了十分惊讶，他如此病重，怎么还能登台演出呢?但却又不敢对他直言。洪深意味深长地执意要演，我们不忍拂他的愿望，后来，4月11日在北京饭店举行了这场演出。这场绝无仅有的“三马同台”的友谊演出，十分亲切，十分成功。会场上洋溢着亲密无间的气氛。许多朋友看见洪深在台上如此精神抖擞，以为他康复了，十分高兴，时时报以掌声。但是，我从洪深在台上久久谢幕的神情里看到，他这是在向文艺界告别；在向一起战斗过来的、患难与共的朋友们告别；在向他心爱的戏剧艺术告别；在向舞台告别！在会场上一片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中，我不禁悲从中来！

这之后，他表示想回到家乡常州去看看。我们也尽力使他如愿以偿了。我明白，他这是想最后看一看家乡，和乡亲们告别1

6月，从常州回来以后，他的病情恶化，发作时，十分痛苦。但是7月里，刚好召开“人大”。洪深是“人大”代表。他坚持要参加。周总理不忍心阻止他，特地嘱咐他说，大会可以去开，但是小组会不要参加了。然而洪深极少请假，一直坚持到大会闭幕。大会一开完，他立刻请假离开招待所回家。在回家的路上，他满怀情意地对多年为他开车的司机同志说：“你要好好爱护车子。我以后不能再坐这个车了！”

在他进医院的前夕，他特地约我和夏衍同志到他家里去。他恳切地对我们两人说：我心里有一件事，一直放心不下。我的大儿子在解放前去了台湾。我担心这个家庭问题会影响我几个女儿将来入党。你们两位对我的一生是非常了解的。希望你们能为她们将来入党时的家庭问题做证明。我心中很激动，他这是向老朋友托孤。他自己将一生贡献给了人民和党的事业，在临去世以前，想的是他的后代也必定要为党的事业奋斗终生。

不久，他病危了。他患的肺癌正好压在痛觉神经上，所以疼痛难忍，但是他的头脑却很清醒。我们事后才知道，这期间他曾坚强地向妻子常青真同志说：我一定要和病魔做斗争，我还要申请入党。我要给周总理写信，要求党考察我的一生……后来，他已经不能说话了，可是他的眼神却仍然十分清晰。亲朋好友、他过去的学生都一一来探望他，心中暗暗和他告别。他以十分感激的眼神回报大家，向大家致意。临终前，他的呼吸十分困难，一刻也离不开氧气，连替换氧气管的片刻他都忍受不住，急切地自己抓过氧气管来。他的妻子一直守在他的身边，但是他的眼神好像还在期待着什么…… 

周总理正在开会，得到消息，急忙赶来了。周总理握住洪深同志的手。洪深深情地久久地望着周总理。周总理忍着悲痛安慰他，要他好好养病。后来，周总理告别时对他讲，请他安心，他的妻子和孩子，党一定会照顾好的。周总理走了以后，洪深同志随即就自己拔掉氧气管，扔在了一边……他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洪深同志生前在组织上虽然不是共产党员，但是在思。想和行动上，他是一位真正的党外布尔什维克。他的赤胆忠诚，热情豪迈的高大形象将永远活着！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洪深是作为戏剧文学家而被写上的。记录中国新文学运动第一个十年(1917—1927)的《新文学大系》第九集(戏剧集)，为洪深所编，即是他作为戏剧文学家的一例。1955年8月洪深去世。中国戏剧出版社于1957年和1959年分两次出版完的四卷本《洪深文集》，收入的也主要是他的剧本创作。

洪深经历了三个政治朝代：满清王朝，中华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他是在清华学校，以及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和哈佛大学受的教育。洪深这种背景，注定了他的生活不可能仅仅是“写剧本”。其实，洪深从在清华学校读书做学生时，就开始写文章发表文章；后来到美国留学，他继续写文章发表文章；回国后，他教书为业以谋稻粱，但也从未停止过写文章发表文章。不论是即兴而发的，还一是思虑而就的，他一直在写没有停止过。这些文章，记录下的是一个过去的读书人与国家与时代绑在一起的心路历程。把这些《洪深文集》未收入的，把这些五十多年来散在各处书库几乎再没有被翻阅过的文章搜集起来，就是这本《洪深文抄》。

1949年10月1日之后，洪深职在新中国对外文化交流工作岗位。他虽难忘情于自己所喜爱的文学戏剧，甚至在忙琐的工作之余他也创作了剧本和写了一些文章，但是，必须绝对听命上级的新中国政府行政人员的身份，是洪深所不适应的。他不得不处处小心谨慎，时时担心不能出现差错。显然，“诚惶诚恐”的心绪让洪深的笔沉滞了，没有了灵气，更少了生气。所以，洪深1949年10月1日后所写文章，此书没有编入。

洪深是一个过去了的人，一个中国的读书人。他不仅有他那个时代中国读书人的软弱点，他也存在由自身而起的脆弱处。他当然不是完美的；但他是真诚的，是真实的，更是忠诚的。他忠诚于中华民族，忠诚于中国新文学事业。仅此，回过头去，再读读这位读书人的文章，也许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昨天与今天是不可分割的，今天是踏着昨天这个阶梯走来的，昨天不也曾是“今天”吗！

洪 钤

2004年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