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鸥外的作品篇篇蕴含着浪漫的诗情，他留下的《舞姬》、《雁》、《山椒大夫》、《高濑舟》等名篇作品，已被奉为日本近代文学的经典。本书精心选编了他的三十五篇佳作，望读者在领略作家艺术匠心与文采风流之余，更添一种读书之乐。

编选者序 /高慧勤(1)

小说选

舞姬 /高慧勤译(3)

泡沫记 /艾莲译(19)

信使 /艾莲译(34)

半日 /周祥□译(47)

追傩 /侯为译(64)

催眠 /侯为译(69)

鸡 /刘立善译(82)

杯子 /艾莲译(102)

栈桥 /谢志宇译(107)

修建中 /谢志宇译(111)

花子 /艾莲译(117)

回声 /侯为译(123)

沉默之塔 /刘立善译(126)

青年 /李征译(134)

妄想 /张云多译(273)

殉情 /侯为译(287)

百鬼物语 /侯为译(295)

奇妙的镜子 /侯为译(305)

仿佛 /谢志宇译(314)

雁 /艾莲译(337)

阿部家族 /周祥誊译(406)

佐桥甚五郎 /侯为译(436)

安井夫人 /侯为译(443)

山椒大夫 /艾莲译(455)

两个朋友 /郑晓芳译(477)

鱼玄机 /艾莲译(490)

阿公阿婆 /谢志宇译(500)

最后一句话 /周祥誊译(507)

余兴 /谢志宇译(517)

高濑舟 /艾莲译(522)

寒山拾得 /侯为译(529)

散文选

藏红花 /艾莲译(539)

尊重历史与摆脱历史束缚 /周祥吝译(542)

空车 /谢志宇译(547)

遗嘱 /侯为译(550)

森鸥外生平及创作年表 /高慧勤编(551)

舞姬

 高慧勤译

煤早就装上了船。在这间中等船舱里，只有电灯空自亮得耀眼，桌子四周一片寂寥。夜夜在此摸骨牌的人，今晚都住到旅馆里去了，船上只留下我一个人。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我夙愿得偿，奉命出国，曾经路过这西贡码头。那时节，耳闻目睹，无不使我感到新奇。每日信笔写下游记文字不下数千言，登在报上，颇得时人赞赏。如今回想起来，通篇都是幼稚的思想和狂妄的言语。不然便把些寻常的草木金石，飞禽走兽，以至风俗人情，当做什么稀罕事儿，一一记了下来，足以贻笑大方。这次为了写日记，启程前也曾买了一个本子，可是，至今未着一字，仍是一个空本子。难道我在德国留学一次，竞变得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了么?不，这其中另有缘故。

今日东返归国的我，确非当年西渡留学的我了。学业上固然远未达到令人满意的程度，但我却饱尝了世道艰辛，懂得了人心叵测，甚至连自己这颗心也变得反复无常，难以捉摸。即便把自己这种“昨是而今非”的刹那间感触写了下来，又能拿给谁看呢!难道这就是我写不出日记的缘故吗?不，这其中另有缘故。

哦!轮船从意大利布林的西港启航以来，已经有二十多天了。按理说，途中萍水相逢的旅客，相互可以慰藉旅途的寂寞，可是，我却借口些微不适，蛰居在客舱里，甚至和同行的旅伴都很少讲话，整日里为一桩旁人不知的恨事而苦恼。这件恨事最初像一抹乌云掠过我的心头，使我既无心欣赏瑞士的山色，也不去留意意大利的古迹。嗣后竟至悲观厌世起来，感到人生无常，内心的惨痛令我终日肠回九转。现在已变成一片云翳，深深郁结在我的心头。然而，不论是看书还是做事，这惨痛宛如影之随形，响之应声，勾起我无限的旧情，无时不在啃啮我这颗心。啊!此恨绵绵，究竟怎样才能消融?倘若是别种恨事，还可托之诗歌遣散胸中的郁闷。但是，惟有这件恨事却是刻骨铭心，任什么也排遣不了的。今晚四下无人，还要过很久才有侍者来熄灯，趁此时让我暂且将这段恨事记叙下来吧。

我自幼受到严格的家教。虽然早年丧父，学业上却未曾荒疏。无论是在旧藩①的学馆，抑或是上东京大学的预科，即便进了法律系之后，我太田丰太郎的大名始终是名列前茅的。与我这个独子相依为命的寡母，大概很可感到安慰了。十九岁上，我获得学士学位，人人都说，这是大学开办以来从未颁过的荣誉。后来，在某部任职，把母亲从乡下接到东京，度过了三年快乐的时光。上司很器重我，派我出国考察业务。我心想，这正是扬名显姓、兴家立业的良机，于是劲头十足，即使抛别年过半百的母亲，也不觉有多大的离情别绪。就这样迢迢万里，背井离乡，来到了德国首都柏林。

我怀着模糊的功名心和勤勉的苦学精神，忽然置身于欧洲这座新兴的大都会：光怪陆离，令我眼花缭乱；五彩缤纷，使我神摇意夺。这条“大道直如发”的Unter-den linden，假如把街名译作“菩提树下”的话，会使人以为是个幽静的去处，但是，你一旦走到这里，就可以看到两旁石铺的人行道上仕女如云。那时候，威廉一世还时常凭窗眺望街景，挺胸耸肩的军官穿着礼服，佩着彩饰，艳丽的少女照着巴黎的款式，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切的一切无不令人瞠目结舌。形形色色的马车在柏油路上往来如飞；高耸云霄的楼宇之间的空地上，喷水池溅起的水声宛如晴空里骤雨的淅沥；向远处望去，隔着勃兰登堡门，在绿树掩映下，可以望见凯旋塔上浮在半空的女神像。这许许多多景物，一时间纷至沓来，映人眼帘，使一个新来乍到的人感到应接不暇。但是，我在心里曾暗暗发誓：“纵然身处怎样的花花世界，我的心决不为它所动。”我常拿这一誓言来抵御外界的诱惑。

我拉响门铃，通名求见，出示公函说明来意之后，德国的官员很高兴地接待我，并且谈妥，只要公使馆方面手续办好，不论什么事都可随时关照我。所幸我在国内学过德文和法文，他们初次见到我，没人不问我是在何时何地学的德文。

我得到上级准许，公事之余，可以人当地大学进修政治学，我便办了注册手续。

过了一二个月，公事接洽完毕，考察工作也进展顺利，把一应急件先写成报告寄回国内，非急件写好后也整理成几大卷。可是大学不像我这幼稚的人所想的那样，根本没有专为培养政治家而开设的课程。我踌躇再三，终于选定两三位法学家的课。交过学费，便去听课了。

这样，三年的时光，梦也似的过去了。人的秉性终难压抑，一旦时机成熟，总要露出头来。我一向恪守父亲的遗训，听从母亲的教诲。小时人家夸我是神童，也从不沾沾自喜，依旧好学不倦。即便后来涉足官场，上司称赞我能干，我便更加谨慎从事，从未意识到自己竞成为一个拨一拨动一动的机器人了。如今，在二十五岁上，经过大学里这种自由风气的长久熏陶，心中总难平静，潜藏在内心深处的真我，终于露出头来，好似在反抗往日那个虚伪的旧我。我恍然而悟，自己既不适于当个叱咤风云的政治家，也不宜于做个通晓法典、善于断狱的大法官。

我寻思道：母亲希望我当个活字典，上司则想把我造就成一个活法典。当活字典，还可勉为其难，做活法典，却是无法忍受的。从前，不论多么琐碎的问题，我都郑重其事地加以答复，近来，在寄给上司的函件里，竟高谈阔论什么不可拘泥于法制的细节，一旦领会法律的精神实质，虽万事纷然仍可迎刃而解云云。在大学里，我早把法律课程置诸脑后，兴趣转到文史方面，并渐人佳境。P3-5

森鸥外在日本现代文学史上，声望与夏目漱石相埒，视为明治文学的巨擘。然而，在中国的读书界，两位作家的境遇却大不相同，夏目可说广为人知，而对森鸥外这个名字，恐怕就比较陌生了。

一百多年前，十九世纪的八十年代，日本明治维新不过才十多年，现代文学尚处于萌芽状态。--；k九。年，森鸥外留德回国不久，便接连发表《舞姬》、《泡沫记》、《信使》等三篇异域题材的短篇小说，令当时的读者耳目一新，开日本浪漫主义文学的先河；其评论和翻译，尤具有启蒙的意义，对日本文学的现代转型，卓有建树，被推崇为日本现代文学的奠基人之一。早在上世纪二十年代，他的《游戏》和《妄想》已由鲁迅先生译出，可是，此后的半个多世纪。译界却少有人问津，至今尚无一个译本行世，与夏目漱石的一书几译，恰成相反的对照。森鸥外在我国之遭冷遇，并非他的小说写得不好，就连夏目漱石的门生、著名短篇大家芥川龙之介等人，也深受其影响。个中原因，恐怕与森鸥外非同寻常的经历不无关系。

森鸥外(1862--1922)，本名森林太郎，出身于武士家庭，祖上历代是藩主的侍医。自幼受武士道德教育，通习儒家经典。维新后随父进京。一八八一年毕业于东京大学医学部，为出国深造，本想进文部省，却不得不按父母的旨意，就职于陆军部，任教于陆军军医学校。三年后，奉命留德，专攻卫生学。四年的留学生活，对他影响极大。医学上得到深造的同时，身在异国，西方的人文环境和先进的科学文化，使他的眼界胸襟也为之一变。他强记博闻，广泛涉猎西方文史名著，研究叔本华和尼采等哲学思想，深受哈特曼美学理论的影响，成为他后来写小说搞评论的根据。一八八八年回国后，就职于军医学校，历任教官、校长、近卫师团军医部长、陆军军医总监，最后升任为陆军部医务局长。中日、日俄两次战争时，森鸥外均曾奉命出征，到过我国东北、台湾。一九一六年辞去现役军职，翌年任宫内省帝室博物馆总长，直至去世。

作为明治政府的高官，上层知识分子的代表，森鸥外的思想，既有进步的一面，也有因循的局限。他自称是一个“留洋归来的保守派”，调和与妥协是其处世原则。但是，西方的自由思想和民主精神，也给予他深刻影响，始终贯穿于他的创作中。德国学成归来，有感于日本国内的落后闭塞，应时代的要求，森鸥外以“战斗的启蒙家”姿态，凭借他对西方哲学、美学、文学理论的深厚修养，在文化上展开全面的启蒙。一八八九年，他用稿酬创办文学评论刊物《栅草纸》，旨在廓清当时文学创作与理论上的混乱。就各家的文论严加评论，并与近代小说理论的开拓者坪内逍遥，关于文学上“没理想”问题进行长达八个月的论争，是为日本现代文学史上第一次真正的文学论争。评论之余，森鸥外还译介欧美文学中各类体裁的作品，为当时的文坛提供多样的作品范例。所译安徒生的小说《即兴诗人》，曾获极高评价，认为臻于翻译文学的极致；著名自然主义作家正宗白鸟年轻时读此译文，曾“喜极而泣”(《明治文学总评》)。与此同时，森鸥外初涉创作，便一鸣惊人，借留学期间的亲历，以浪漫抒情的笔调，写成《舞姬》等短篇，显示出卓越的才华，赢得广泛的读者，产生深远的影响。

日本近代的浪漫主义文学是从西方学来的；日本近代浪漫主义文学的开山之作，也是写西方留学故事的。这就是森鸥外的处女作《舞姬》，被视为划时代的名作。小说通过青年官吏太田丰太郎与德国女郎爱丽丝的爱情悲剧，表现丰太郎自我觉醒后，在强大的天皇专制政权与封建因袭势力的压制下，不得不与现实妥协的悲哀。

小说的题材是作者根据留德的一段经历敷演而成。一八八八年九月，森鸥外回国不久，即有一名也叫爱丽丝的德国女郎追踪而至。森鸥外慑于官僚机构的重压与封建家庭的专制，不能不“考虑到日本的国情与森家的处境”，在家人出面斡旋之下，德国女郎最终废然而返。但谁又能知道森鸥外内心的痛苦?所以，两年后发表的这篇小说，既是其真实情感的流露，也是作者的一种态度。虽然不能把丰太郎和作者本人划等号，不过，在丰太郎的身上，确有作者的影子在。小说的结局，是丰太郎牺牲爱情，走求取功名之路，这也是作家本人所做的选择。作品固然反映了森鸥外思想的局限，但也应看到，在那样的时代里，以个人之渺小，如何能与强大的权力机构和旧的习惯势力相抗衡!森鸥外的女儿森茉莉曾说，父亲身上有一头狮子，意思是森鸥外独立不羁，有种叛逆精神。然而，那实在是头受伤的狮子。尽管鸥鸟一度外飞，越出国境，在异域的时空里，脱略无形的羁绊，放意肆志、高扬浪漫精神；一旦回到日本的现实，却不得不屈服，隐忍，压抑自我。小说所表现的个性与封建家族、自我与权力机构的矛盾，实已超出功名与爱情的对立，突现了日本现代化过程中，最根本、也最具普遍意义的问题。名作家佐藤春夫曾说，《舞姬》写的是“封建的人转变为现代人的精神变革史”。

像这类表现个性解放的反封建主题，贯穿于日本文学现代化的始终，也是森鸥外创作的根本精神。随后发表的《泡沫记》(1890)与《信使》(1891)，也属森鸥外留德生活的系列小说，描写同一主题——人的自觉。《泡沫记》叙述留德日本画家巨势救一卖花女玛丽，六年后重逢，玛丽向巨势倾诉其不幸的身世，两人相爱，但玛丽却意外溺水身亡，一段姻缘有如泡沫一般短暂无常。《信使》的主人公小林，是一留德的日本军官，随德国部队演习后，宿于毕劳伯爵府。离府前夕，伯爵小姐伊达托小林带信给姑母法布利斯国务大臣夫人。几个月后，在宫廷舞会上遇见伯爵小姐，为摆脱平庸的未婚夫，她当了宫女，宁肯空度青春，在宫中终老一生。作者以同情与赞美的笔调，塑造两个具有独立精神与高贵品格的女性形象。模特儿玛丽，尽管处境卑微，依然洁身自好，宁死也不肯委身于恶势力，始终维护她做人的尊严；伊达小姐则喊出：“我虽生为贵族之女，但我也是人!”抗议封建门阀牺牲爱情的婚姻制度。

三篇小说无一例外，都是悲剧结局：爱丽丝遭遗弃而发狂；玛丽则溺水身亡，如同泡沫一般殒灭；而伊达，毅然走进“只知礼而不知情，等于是罗马教廷”的深宫，埋葬花样的年华。小说里氤氲着丝丝深浓的悲凉意蕴。由于题材取自作家的留学生活，分别以十九世纪的柏林、慕尼黑和德累斯顿为背景，展现出一幅幅绚丽多姿的异国风情。《舞姬》采用的是自白体，主人公内心的隐痛、愧疚与忏悔，曲达以尽。加之主题表现的是觉醒后的悲哀，通篇流溢着浪漫的感伤。《泡沫记》尤富于传奇色彩，主人公巨势的原型，是森鸥外留德时的友人，也是画家，模特儿玛丽是其妾。路德维希二世溺水事件，在森鸥外留德日记有过记载。慕尼黑周边的风景，写得如诗如画。而《信使》中所描摹西方的贵族生活、宫廷的豪华辉煌，绘声绘色，斐然可观。三岛由纪夫曾说：日本作家中，能有幸亲历欧洲宫廷生活和贵族社会的，森鸥外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异域风情，可视为西方浪漫主义作品的特征之一，而日本的浪漫主义文学，正是肇始于森鸥外的这三篇异域题材小说。

森鸥外的创作生涯不算长，前后不过十五六年。《舞姬》等“留德三部曲”发表之后，由于军务繁忙，一度中止创作，近十五年无作品问世。而这期间，夏目漱石相继发表了《我是猫》(1905)、《哥儿》、《草枕》(1906)、《三四郎》(1908)等中长篇杰作，森鸥外不免感到“技痒”，又值工作比较平稳，生活无后顾之忧。于是，一九九年重返文坛，写了《半日》、《性欲生活》、《鸡》(1909)、《回声》、《青年》、《花子》、《沉默之塔》(1910)、《妄想》、《雁》(1911)、《兴津弥五右卫门的遗书》(1912)、《阿部家族》(1913)、《山椒大夫》、《鱼玄机》、《最后一句话》(1915)、《高濑舟》和《涩江抽斋》(1916)等一批现代小说和历史小说。

毕竟森鸥外是业余写作，作品大抵以短篇为主。但《青年》与《雁》，篇幅稍长，是两个现代题材的中篇。很显然，《青年》是在夏目漱石《三四郎》的促发下写成的。主人公小泉纯一立志要当作子》、《回声》、《游戏》、《妄想》、《殉情》、《百鬼故拭》、《奇妙的镜子》等，都属现代写实小说，虽然侧重不同，却无不透露出作家对社会的批评，对旧俗的微讽，对学问与艺术的思考，同时也充满着诗情。森鸥外重返文坛时，正值自然主义文学兴盛之际。出于对自然主义的反感，便想另辟蹊径，写一些与之不同的作品。《杯子》便表现了作家的这一意向：“我的杯子虽小，但我要用自己的杯子喝。”这篇清纯可喜的精致小品，如同散文诗一般隽永。尽管作品意有所指，但是，当作寓言来读也未尝不可：人，当有自己的原则，道理一经认定，便应义无反顾，勇往直前，哪管他人论短长!《修建中》形制虽短小，仅五千来字，也颇具深意：日本尚在“修建中”，因而，民主自由、人的解放、个性独立……一切还不具备，尚在一个闭塞的时代。这也正是《舞姬》中的太田丰太郎弃爱丽丝于不顾，率然回到日本，《青年》小泉纯一感到苦闷彷徨，《雁》里小玉还生活在前现代中，乃至其他一些作品时时流露出的无奈情绪，这一切皆源于此。《花子》可谓一篇珠玉之作，将雕刻家罗丹的风貌，写得栩栩如生；文中穿插波德莱尔的文章，以此引发罗丹对雕刻的一段精辟论断：“人体也一样，仅仅当作形体来看，并无意义。形体是灵魂的镜子。透过形体能看到内在的火焰，那才有意义。”以此来说明艺术创作的本质不在于形似，而在于表现其内在精神。《妄想》这篇晚年回想，正如正宗白鸟所说，“可以倾听到一个最聪明的日本人的人生观”，是了解作家思想的一把钥匙。

一九一0年，发生所谓“大逆事件”，翌年一月，将无政府主义者幸德秋水等二十四人处以极刑。明治政府对思想界实行高压政策，一片肃杀，整个知识界噤若寒蝉。当时只有《不如归》的作者德富芦花在题为《论谋反》的讲演中表示抗议；曾经留美留法的唯美大家永井荷风深为自己“一言未发”而“感到无地自容”。森鸥外于同年十一月，发表一篇《沉默之塔》，假托古代印度帕西人，屠杀阅读“危险书籍”的族人，以迂回的手法，抨击当局取缔言论自由的政策。“凡与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无政府主义有关的出版物……最终都在社会主义这张标签前，给当成扰乱安定秩序而遭禁。”“文艺的世界成了令人疑惧的世界”，“任何国家，任何朝代，走新路的人背后，必有一群反动的人在虎视眈眈，伺机而起，加以迫害。”当时的时势，也确如文中所描绘的。作为明治政府的高官，能够如此大胆地抨击专制，讥讽时政，诚属难能可贵。

此后，为避免触及现实题材，森鸥外转向历史小说创作。在《遵照历史和摆脱历史的束缚》(1915)一文中，述及他写历史小说的两种态度与方法。忠于史实，尽力抹杀作者的主观成分，或仅予最低限度的解释，以再现历史的真实面目，即为“遵照历史”。然而，完全遵照历史，不知不觉会被史实束缚手脚，于是便想从中摆脱出来：仅借用史实，不作精细的考证，全凭作者的主观阐释，是为“摆脱历史的束缚”。本书所选的《阿部家族》和《佐桥甚五郎》等属于前者，《山椒大夫》、《鱼玄机》和《高濑舟》等，则是用后一方法创作的。

一九一二年七月三十日，明治天皇逝世，随之，九月十三日，乃木希典大将携妻殉死。森鸥外写了一篇《兴津弥五右卫门的遗书》，赞美殉死行为。第二年，又发表《阿部家族》，作翻案文章，含有否定殉死之意。对殉死评价上的歧异，恰反映出作者思想上的矛盾。两篇小说都取材于九州熊本细川家臣殉死事件。前篇写的是兴津一人的悲剧，后一篇则是阿部一族的灾厄。阿部弥一右卫门因同主公性格不合，未被允许殉死，且遭到其他武士的歧视。为免除这一耻辱，弥一右卫门悍然殉死，长子虽继承父业，却无俸禄，愤而反抗，招致满门被杀。日本有学者认为是命运悲剧，但也包含性格悲剧的因素在内。作者以冷静客观的态度，从容不迫的笔触，细致剖析了封建时代武士的主从关系，道德规范，社会对殉死的评价，殉死对经济的影响，以及由此引起的种种后果，表现了阿部一族的悲剧。森鸥外根据大量史料，进行分析整理，以“遵照历史”的态度，再现历史的真实。

《山椒大夫》是第一篇以摆脱历史的方法创作的小说。根据一段广为人知的古代传说，加以想像，以抒情的笔调，描写古时陆奥国磐城判官正氏获罪流放，妻子携带子女和女仆前去寻夫的路上，为人贩子所骗，分别卖作奴隶。在悲惨的非人境遇中，姐姐安寿经过周密思考，上山砍柴时，令弟弟厨子王出逃，而后投水自尽，表现一种牺牲自我的高尚情操。厨子王逃至京城，为父亲昭雪沉冤，继承官位，废除奴隶制度，最终与母亲团圆。小说既有历史的真实，也有艺术的虚构，将传说中原本的血腥复仇，改成带有积极意义的奴隶解放，展现一幅日本古代奴隶社会的生活图景。主人公的厄运，惨烈的处境，意味着日本社会的黑暗，对人的禁锢。同时赞美主人公虽身处逆境，仍不失却生活的意志，经过努力，最终战胜邪恶的勇敢精神。

一九O四年，森鸥外从朋友处得到一本《唐女郎鱼玄机诗》，卷末附有女诗人的传略，读后觉得“颇富戏剧性”，遂根据《三水小牍》、《太平广记》、《唐才子传》、《全唐诗》、《唐诗纪事》等中国古籍不下二十余种，写出本书所选的这篇《鱼玄机》，于此也见出作者的才学博识。森鸥外又以医生的眼光，从性心理的角度，去探索人物的内心世界，着重刻画鱼玄机作为女人的觉醒，她的妒忌，以及由此导致的毁灭。书中穿插鱼玄机与温庭筠的唱和，以及温庭筠的轶事和唐代的文人生活，写得惟妙惟肖，宛如出自中国作家之手。

《高濑舟》是森鸥外最后一篇历史小说，取材于日本德川时代《翁草》一书中“流人的故事”。以犯人在去流放地的高濑舟上，自叙获罪的经过。小说不仅写出江户时代的封建苛政，同时还表达了作者对人生哲理的思考。犯人喜助的话，引起解差庄兵卫的感触：人的欲望无穷，惟有知足者常乐。正所谓“廉者常乐无求，贪者常忧不足”。这既是一种财富观念，也是一种生活态度。作为医生，森鸥外从喜助杀弟一案引出安乐死这一医学界、法学界纷争未决的问题。但是，作者也拿不出解决的方案，只好委诸“官老爷的裁断”了。清新明晰的文笔，苍凉悲哀的故事，客观的叙述中，依旧不脱森鸥外的诗情。

森鸥外业医之余，博学于文，从事文学创作，今以小说传其名。他有深厚的汉学造诣，会写汉文，能作汉诗，同时又具有广博的西方文化修养，文、史、哲、医与自然科学，可说无书不读，写作之外，还大量译介，在他的三十五卷大全集中，翻译约占十八卷，为数相当可观。他的文体，既有汉文的雄浑华赡，又有西文的明晰通透，更具日文的婉约优雅，他将和汉洋三方面的修养融为一体，形成其端庄、典雅、清新、明丽的风格。作为日本浪漫主义文学的鼻祖，森鸥外的作品篇篇蕴含着浪漫的诗情；身为医生，又是一位客观写实的高手。他留下的《舞姬》、《雁》、《山椒大夫》、《高濑舟》等名篇佳作，已被奉为日本近代文学的经典。通过本书所选的三十四篇作品，望读者尝鼎一脔，在领略作家艺术匠心与文采风流之余，更添一种读书之乐。

二OO三年岁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