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以随笔形式,引领读者回到历史现场。该书以大众读者为对象,讲述21位名家与大师,分别缕述过去百余年间活跃于思想、文化与学术领域的21位名家与大师特立独行的精神、气质、趣味及人格魅力。最后一个“王者师” 当年游侠人很想找个理由,说明写作的缘起。诞生一百四十周年?太早了;逝世七十周年?也太早了。戊戌变法乃康有为(1858—1927)一生事业的顶峰,是作文章的好时机,可惜百年祭不能提前。公车上书倒是发生在1895年,此乃康氏正式登上政治舞台的象征……让诸多有趣味有神采的文人学者,走出专业的小圈子,以便大众欣赏与崇尚。
集中所收各文,多少总有点专业上的发现,与作家所写人物传记不同;但拟想读者依旧是大众。也正因此,所记所论,偏于人物的精神、气质、趣味,而不是其政治或学术上的功业。让诸多有趣味有神采的文人学者,走出专业的小圈子,以便大众欣赏与崇尚,这是本书的小小野心。至于将“当年游侠人”的范围,从晚清的康有为、章太炎,一直推衍到几年前刚去世的金克木、程千帆等,那是因为,我坚信,那些我曾有幸“从游”的师长们,也都值得后人鉴赏与品味。
尽管宋人严羽以禅喻诗名扬天下,后世文人也多有承袭其“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沧浪诗话·诗辨》)之说者,可实际上诗、禅仍然无法合一。最主要的一点是,诗除了“悟”外,还强调“情”,而释家则以“无我”为立说的根基。佛学深不可测,各家解说千差万别,可在通过论证诸行无常和诸法无我来显示涅槃寂静的理想这一点上,却是大同小异。这种涅槃寂静的理想境界,可以成为学道的诗人和学诗的僧人永恒的歌咏对象,可这很难成为诗歌的“主流”——诗人毕竟更多执著于红尘万丈的世俗人生。还有一点,这种空寂的境界,经过千百年来无数诗人的咀嚼,说实在已很难再有多少新意了。“红泥肥紫芋,白石瘦青山。流水落花去,夕阳飞鸟还”(《山中漫兴》);“松翠近可掬,泉声咽更闻。水清鱼嚼月,山静鸟眠云”(《访育王心长老作》)——这些诗不能说不精致,也确实颇具禅味,只是不待寄禅吟咏,中晚唐诗人集中不乏此类佳句。
僧诗要出新意,必须拓展表现领域,不能像宋代九诗僧那样只在山水风云、竹石花草中打滚(见欧阳修《六一诗话》)。可这很难,弄不好触犯戒律。寄禅说得对,“我学佛者非真无情人也”(《〈寄范清笙舍人、杨云门明经一首〉序》)。问题是如何把学佛者之“真情”转化为激动人心的“诗情”。乡情、师情、友情,固然是寄禅的主要吟唱对象,山水情在诗集中也占有重要地位,且更多佳作。学道之人,山水花鸟不只是娱悦观赏的对象,简直是不可或缺的“道友”:“平生好山水,遇胜辄流连”(《九月初六日由沩山越茶洞……》);“休笑枯禅太枯寂,无情花鸟亦相亲”(《天童坐雨呈鞠友司马》)。这就难怪其笔下的山水花鸟别有一番情趣,不少佳句为时人所传诵。如“天痕青作笠,云气白为衣”(《太湖舟中遣兴》);“意中微有雪,花外欲无春”(《梅痴子乞陈师曾为白梅写影,属赞三首》)等。
可倘若寄禅只是吟咏山水花鸟,在近代诗坛中不可能占一席地位;其关于家国之情兴亡之感的咏叹,无疑更耐人寻味。“我虽学佛未忘世”(《余别吴雁舟太守十三年矣……》),此乃近代僧人的一个突出点,乌目山僧、曼殊上人、弘一法师,无不如此。大概战乱或换代之际,僧人生死、兴亡的感慨,更容易与俗人家国之情相沟通。在俗人是多一点“忧生之感”,在僧人则是多一点“忧世之情”。寄禅早期诗篇颇有不屑关心世俗人生,一味修道学禅之意,一直到1896年仍有“蜗争蛮触任纷纷,时事于今渐懒闻”(《吾生》)这样的诗句。甲午中日战争之后,其诗中渐多人间烟火味,“我亦哀时客,诗成有哭声”(《感怀》),以“感事”为题的诗篇也明显增多。而且诗中一再表白:“我不愿成佛,亦不乐生天”;而唯一的希望是能够“普雨粟与棉”并“澄清浊水源”(《古诗八首》)。自然,这只能是一种良好的愿望,世界并不因高僧发大愿心而有所改变,于是只有“自怜忧国泪,空洒道人襟”(《重阳前三日登扫叶楼有感》);或者如诗人绝笔诗所表达的:“苦无济困资,徒有泪纵横。”(《壬子九月二十七日,客京都法源寺,晨起闻鸦有感》)即便如此,诗人忧国忧民之心还是相当感人。1910年,寄禅于天童寺前青龙冈为己营造冷香塔,本已“一息虽存,万缘已寂”,可忽阅邸报,惊悉日俄协约、日韩合并,“内忧法衰,外伤国弱,人天交泣,百感中来”(《〈感事二十一截句附题冷香塔〉序》),作二十一首七绝。录二首以见一斑:
修罗障日昼重昏,谁补河山破碎痕?
独上高楼一回首,忍将泪眼看中原!
茫茫沧海正横流,衔石难填精卫愁。
谁谓孤云意无着?国仇未报老僧羞!
作为一代高僧,此等诗句自可见其大慈悲心,也不难想象其传诵一时。可由此而颂扬为“爱国主义”、“同情革命”,则又未免离题太远。安徽巡抚恩铭被徐锡麟刺杀,寄禅赋感:“皖江一夕中峰摧”(《金陵闻安徽恩中丞被刺赋感》);慈禧太后病死,寄禅志哀:“北望河山涕自横”(《戊申十月二十四日……》);至于革命党人武昌举义,寄禅也大发感慨:“可怜黄鹤楼前望,尽化红羊劫后灰”(《遥闻四首》)。其实,作为僧人,没必要要求其介入直接的政治斗争。说他忠于清室不对,说他同情革命也不对,他只是有感国弱法衰。作为佛子,法之盛衰当然是第一位的,而法运、国运又往往联系在一起,故由忧法而忧国,这才谈得上“内忧法衰,外伤国弱”。寄禅之所以哀悼慈禧太后,诗人有注:“戊戌变法有请毁寺汰僧者,圣慈不许,其议始寝。”而寄禅之所以对革命党人一开始没有好感,乃是惧怕“只缘充学费,遂议割僧田”(《感事》)。实际上辛亥革命后各地确有毁寺办学之举,寄禅之赴南京谒见临时总统孙中山,以及到北京会见内务部礼俗司长,都是希望政府能禁止侵夺寺产。此等护法大事,在僧人看来自然是远远高于朝代的变更,因此,与其从政治斗争不如从宗教感情角度来理解寄禅的学佛而未忘世。P005-007
两年多前,台湾二鱼文化为我出了一册月旦人物的小书,题目就叫《当年游侠人》。集中各文水准不一,好在写作时多有感而发,还算有点趣味与幽怀。
书刚刊行,三联书店编辑郑勇便闻风而动,跑来劝说我出简体字版。如此雅意,自是让人感动,可我一直很犹豫。原因是,书中各文,多曾收入我在大陆所刊各散文随笔集中。
直到有一天,郑勇以“漫说文化”丛书受欢迎为例,说明“专题性”对于读者的意义,我才同意他的建议:停刊此前所出各随笔集(除《学者的人间情怀》外),逐渐杂糅新旧,按专题成书。相对来说,谈论现代中国文人与学者的《当年游侠人》最为完整,只需稍做整理,便可问世。而且,以此开篇,也好表达对于先贤的向往与凭吊。
三联版比起二鱼版来,有很大的出人。第一、二辑删去了关于苏曼殊、梁启超、傅斯年三文,因其已在准备重刊的《学者的人间情怀》或刚出版的《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中;另外补上谈辜鸿铭和许寿裳两篇。至于第三辑七文,则全是新增加的。前两辑分别描摹晚清、五四两代学人,第三辑则是追忆那些引领我走上学术道路的师长。各文排列顺序,依据的是传主的生年。
我格外欣赏的晚清以降人物,还有周氏兄弟等,但那些文章或偏于专业,或过于琐碎,不便入集;追忆师长文章,还可举出《满枕蝉声破梦来——怀念吴组缃先生》,因其已藏身《学者的人间情怀》,只好割爱。倒是关于苏曼殊、蔡元培二文的取舍,需要略加解释。在《晚清的魅力》一文中,我说了这么一段话:
说来你也许不相信,将我诱入晚清的,竟是三位诗僧。先是“行云流水一孤僧”的苏曼殊,接着是“我虽学佛未忘世”的八指头陀,最后是“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的弘一法师。好几次提笔,想细说与我“结缘”的三法师,最后都变成“此时无声胜有声”。三诗僧之让我入迷,首先是其人,而后才是其诗。这种阅读趣味,虽然与专业要求相去甚远,却是我切入晚清的最佳角度。直到今天,晚清文人心态,仍是我关注的重点。
十年过去了,欣赏趣味未变,而“细说”的许诺仍然落空。台版《当年游侠人》中《行云流水一孤僧——关于苏曼殊》一文,实即是《学者的人间情怀》中的《苏曼殊小说全编序》。苏君特立独行,魅力四射,谈论晚清,缺了他确实有点可惜;但自破体例,殊为不值。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谈论蔡元培的小文,虽已入《中国大学十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却依旧保留下来了,还加了个“附录”,显示自家“别有幽怀”。这么做,除了格外看重“兼容并包”的大学理念,更因为区分专业著述与学术随笔的不同读者。
集中所收各文,多少总有点专业上的发现,与作家所写人物传记不同;但拟想读者依旧是大众。也正因此,所记所论,偏于人物的精神、气质、趣味,而不是其政治或学术上的功业。让诸多有趣味有神采的文人学者,走出专业的小圈子,以便大众欣赏与崇尚,这是本书的小小野心。至于文章长短不一,论述角度多有变化,那是事先没有统一规划造成的。当然,对于随笔这种文体来说,随意书写,不拘一格,也自有其好处。
至于将“当年游侠人”的范围,从晚清的康有为、章太炎,一直推衍到几年前刚去世的金克木、程千帆等,那是因为,我坚信,那些我曾有幸“从游”的师长们,也都值得后人鉴赏与品味。
北大百年校庆期间,我曾撰有《即将消逝的风景》一文,谈到:“江山代有才人出,单就‘授业’而言,所谓‘青黄不接’,大概属于危言耸听。不过,学生阅读的不只是‘书本’,更包括‘导师’。而我们这一代教授,是否经得住学生们挑剔的目光,是否还能为学生提供精神的乃至审美的享受,实在没有把握。”此文在大学生中流传甚广,以致常有人问我:没有长须飘拂的冯友兰,没有美学散步的宗白华,没有妙语连珠的吴组缃,没有口衔烟斗旁若无人的王瑶,未名湖是否显得寂寞多了。我想是的。
丙戌初一,爆竹声中,于京西圆明园花园
作为读者,喜欢追究作者压在纸背的思考,看好“生命体验与学术研究”的结盟,如此趣味,必然对“有学问的文人”,以及“有文人气的学者”,情有独钟。选择黄侃《效庾子山咏怀》中的诗句“此日穷途士,当年游侠人”作为书名,不取其牢骚,而取其气势与情怀。所谓“游侠”,在我看来,主要是一种精神气质,而与具体的职业、武功以及行动能力关系不大。
如今,秋风凋碧树,风景日渐暗淡。常听人感叹“江山依旧,物是人非”;其实,既然哲人已逝,“江山”就不可能真的“依旧”。
没有长须飘拂的冯发兰,没有美学散步的宗白华,没有妙语连珠的吴组缃,没有口衔烟斗旁若无人的王瑶,未名湖肯定会显得寂寞多了。
——陈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