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合(原名赵义和),曾荣获全国首届鲁迅文学奖等众多奖项;2005年被《中国作家》授予创刊20年来最具影响力的十二位作家之一。
“一合文集”的结集出版,对于我国目前的保障农民权益、减轻农民负担、惩治腐败、打击违法犯罪等涉及社会、法律和道德等问题,都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与历史意义。
本书为作者的长篇纪实小说(一合文集1),获全国首届鲁迅文学奖,著名导演吴天明在书摊上看到此书,买回去后一口气读完,竟失声痛哭。他找到作者,将作品改编为同名电视连续剧在中央电视台一套节目黄金时间播出,引起强烈反响,观众达11亿人次。
县委书记姜峰以“宁犯天条、不惹众怒”的信念,怀着对党的事业的无比忠诚,为民申冤、惩治腐败,展示了一个真正共产党员的高风亮节。同时,也大胆、无情地揭露了党内少数蛀虫,利用手中的职权,为非作歹,残害百姓的恶劣行径。
一、跪
一个人在把自己弯成L形的时候,“扑通”一声。
姜蜂先听到声音,后看到形状。
L形顶着一张树皮脸,脸色乌黑,衣冠不整。嘴在不停地开合,声音洪亮。
L形被抻直了,但声音不停。
声音变成了电影胶片,全是精彩镜头:
炕角子上有一团棉被在颤抖。警察上前把棉被一抻,露出一瘦弱女人,使劲蜷缩着,但已不能再小,况且炕上没有缝,钻不进去。两只裸露的腿频率很高地震颤。警察伸手拽。一个干瘦老妇女搂住了她的胸,一个发育不甚丰满的小女子抱住了她的腰,一个男孩抱左腿,一个女孩抱右腿。警察拽不动。也不是真拽不动,一男四女的哭喊交响乐厉害,再加上匆忙披挂不甚牢固的内衣。
那时他在炕下,窜窜达达,吹胡子瞪眼,嗷嗷叫。
但拽人的警力还是增加了。
他就往外闯,想求助躺在柴草堆上的一把斧。两个警察像两扇门一样把他关住了。他就当机立断,“扑通”一个L形,又一倾,升级为Z,“咚!咚!咚!”用头捶击大地。局长!局长!你们这是干啥啊!副局长说这是执行公务。
三个警察费了好大劲才把五个互相缠绕的人撕开,瘦弱女人便身体悬空,脚不沾地地出了房门。此时她已非常镇静,既不抖,也不颤,微闭双眼,目空一切,任凭几只手在她身上发力,使她飘起。
她昏讨去了。
刚被撕扯开的老老小小没有了这种待遇,跟在后面,跌跌撞撞,连滚带爬,披头散发,吱哇喊叫。
老妇呼:“娥啊!娥啊!”
小女子叫:“妈啊!妈啊!”
男女小孩喊:“姥姥!姥姥!”
唯有他精神百倍,前蹿后跳,发表演说,语言极其恶毒,煽动群众斗民警。
林玉娥到外面被冷风一吹,就从昏厥中醒来,大喊:“俺不去!俺犯了哪门子法?俺不去!天哪!”“天哪!错勘贤愚你枉做天!”——她不知道古戏上还有这句话给她预备着。跟在后面的外孙女喊:“姥姥,我不让你走!”女儿又冲上来,死死抱住了娘的腿。蔡东山故意大声地喊:“你们还讲不讲理?凭啥要逮捕俺这个被打瞎眼的老婆子?”
惨白的月光中,人们在前街胡同口拉拉扯扯乱成一锅粥,警车的红光扫来扫去,更增加了紧张忙乱的气氛,好像舞场上的球面灯。
蔡东山一咋呼,围上来许多村民。有的是听到警车叫,从被窝里爬起来的,有的是正在赌钱,赌博赌不下去了,一哄而散,共有三四十号人。
老百姓大部分是支持蔡东山告状的,而现在蔡东山一家竟落这么个下场,真叫人伤心。有的还为告状投了资,心里更不好过。气难消,恨难平,呜哇喊叫,不准带走林玉娥!林玉娥眼都让人抠瞎了还不放过?你们怎么调查的?
公安民警向大家做工作,说我们是执行公务。又给蔡东山做工作,我们逮捕林玉娥是执行公务。请不要妨碍执行公务!群众问为啥抓人?还说执行公务,不说为啥。群众说老婆子这么冤还忍心给人家戴手铐?民警们是趁林玉娥晕过去的时候偷偷给戴的手铐。林玉娥刚醒过来还没觉得,现在有人一说,可不是手被连在一起了,便十分害怕,要动大刑了。还好,民警接受了群众的意见,就把林玉娥的手铐摘了。
群众又要求让老婆子回家里准备准备再走,急啥?离天亮还早着呢。民警们见群众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这么多,车也开不动,就让蔡东山等把林玉娥抬回去了。公安民警们开始用对讲机与局领导联系,请求增援。不一会儿,“哟哟哟哟”来了两批警车,加上第一批来的,前后共七辆警车、囚车,民警有三十多名。
蔡东山给第三批来的刘副局长跪下了,请求高抬贵手,放林玉娥一条生路。刘副局长说,我们是执行公务,你该告还可以告。明显地他有些同情,劝他不要阻拦,否则,阻拦执行公务也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嘴电影”从早晨一直演到下午。当然他早已不再呈L形。
老姜把他待如上宾,斟茶倒水,管吃管住。
蔡东山说,自从那天抓人我才学会了跪。
姜书记说,不要跪嘛!到底谁该给谁跪还说不清呢。
姜峰却习惯了这种L礼节。有太多的人在他面前做。他想无论多么传统、多么国粹、多么膝盖发软,能这样一屈者也很不容易,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肯把自己降低一半屈下去的。
老姜害怕这种跪。
一个跪,一个冤!
但这又证明老百姓还信得过他这共产党的官,有冤还敢向他诉,还屑于向他诉。
他实在担心老百姓的心死。
越级上访的还少吗?那就是对你地方官死了心了,不相信你了。还有的连越级上访也不访,整个失去信心了。因为反映到中央,领导做了批示,让下边调查清楚,下边立刻就“调查清楚”了,只是“清楚”到反面去了,把你的冤给否了。你不冤,你无理取闹,你吃饱了撑的,你有毛病,你上访有瘾,你是上访专业户!
面对跪拜者,他心情复杂。
我不是人民的勤务员吗?我不是公仆吗?公仆却让主人下跪,而且受之泰然?!
还是别唱高调吧!我是什么,你是什么,人民最清楚。
P3-5
“纸”上反腐败的一合(代序)
铁凝
认识一合是在1996年冬天,省作协的一个会上。当时,他的40万字的以反腐败为鲜明主题的长篇纪实小说《黑脸》、5万字的报告文学《隐匿与搜查》正在社会上引起广泛关注和强烈反响。刊发这两篇作品的《中国作家》已经在北京为其召开了研讨会;《黑脸》同时被13家报刊转载,主人公的故事感动了西影厂导演吴天明。他急切与一合联系,开始筹划将《黑脸》改成电影或电视连续剧。其时,《隐匿与搜查》也被某电影厂列入讨论当中。我认识一合就是在这样的一种氛围里。
一合自我介绍说:“我叫赵义和,你叫我老赵也行,叫我一合也行。”
以后,我还是叫他一合的时候多。
眼前的一合50岁出头,微胖,匀盘大脸,戴一副镜片偏大的眼镜,手里还有一只大皮包。我知道他是省纪检委的干部,副厅级纪检监察员,酷爱文学,业余时间写作。那他算是一个嗜好写作的官员呢,还是一个有着一定级别官衔的写作者呢?单看大皮包,显出点官气——也不知为什么那天他非得拎那么一只皮包不可。再看笑容,却又没有这一级别官员的矜持。也不是春风得意,也不是喜不自禁,他是笑眯眯的那种笑,通俗,庸常,腼腆里又带出点儿自来熟。跟生人也不见外,没心没肺似的。加上他那一口尾音上挑的唐山普通话,你就忘了拿他当官员看了。窃以为唐山口音本身就含有一种絮絮叨叨的外露的亲热劲儿,洋溢着平民意味的表现力。当然,这口音有时候也会掩盖说话人内在的智慧。比如一合,他哪里能够真的没心没肺呢,真的没心没肺,就不可能选择最现实最尖锐的题材,以文学的形式去为人民鼓与呼;就不可能抓住反腐败这个当前最敏感的问题,利用自己所占有的独特材料,深入开掘,生动表现。真的没心没肺,也就用不着去爱文学了,但一合这个人对文学是着迷的。
听他说,他从小在河北玉田农村长大,北京有个姑妈,使他得以常去北京住些日子,熟悉鼓楼一带的胡同和四合院。考大学时就瞄准了北京,就考上了位于和平里的河北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时为1963年。这也符合了他母亲的心愿吧。母亲出身小康人家,有文化,后来当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复员后是小学教师,只可惜37岁就病逝了。受母亲引导,一合自幼读鲁迅和高尔基。1976年10月之后,感觉真正的写作时机已到,赶快写,却一直写不出什么名堂。直到1995年写作《黑脸》,才算有了起色。一合说,我老想把失败的原因归罪于“四人帮”,都是极左时期搞报道闹的呀,中毒太深呀。其实这不是把自己文学才能的缺欠也归罪于“四人帮”了吗——归就归一下吧,谁肯彻底承认自己不行呢,那不就彻底没希望了吗。一合说得挺坦率。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一合热衷于串联,借此跑遍全国,还搞了个对象,即是现在的夫人。1968年分配到唐山丰南县当老师,当年年底就“从政”了,和一批“笔杆子”背着背包,步行进入县城,在县委新闻报道组负责革命大批判。以后,他一直在各种重要的新闻岗位工作,当过丰南县委报道组组长,宣传部副部长,唐山《劳动日报》记者,新华社河北分社记者,省纪委研究室主任,直至今天的副厅级纪检监察员。回忆当年,一合透露尽管他是那么喜欢《红旗谱》、 《播火记》,可一点也不妨碍他把这些作品批得很带劲儿。那时候讲的就是跟形势,有时候能跟成毛病。比方1998年抗洪,他一头扎到长江边上,采访一个月,写了一部30多万字的报告文学《飞流》,以为这是最能赶上形势的,肯定能被“炒”起来,居然在暗中还希望1999年继续发大水。哪知道人家1999年不发大水了,抗洪情结过去了,这书也没人买了。他说,我这叫什么呢,这叫急功近利。在一篇文字里,他有过这样的表白:“我是一个小公务员出身,惯于体察领导意图,领会上级精神,想来想去适合我的差事还是当干部。可我心里又老有一些文学的东西往外冒,所以就当不好。当作家吧,只凭有体验生活的便利条件也不行啊,比方我就有阅读大量案卷的条件,但也仅是条件,不是天资,也不是才能,所以说我是一个两难之人,我非常的不幸。”这最后一句:“我非常的不幸”,颇有些文明戏台词的韵味,还显得矫情。他说这话的时候,几集电视连续剧《黑脸》早就在中央电视台一套节目黄金时间播出了,观众达11亿人次,并获了“飞天奖”、“金鹰奖”和中纪委颁发的“卫士奖”。《黑脸》早就获了首届鲁迅文学奖了,出了单行本。此后的反腐败长篇小说《断道》在《啄木鸟》杂志连载后,也获得了该刊的“啄木鸟”文学奖。由于是长篇小说,作者的写作心态,相对自由放松些,我认为《断道》的艺术价值其实是超过使他出名的《黑脸》的。这时候他还有什么“不幸”呢。只有你对一合有了进一步了解,你才会相信他这句“台词”出自真心。
一合广泛浏览国内当代作家的作品,有时候他突然打个电话,没别的事,就是畅谈他对一些作品的看法和他的心得,即使与他的风格相距甚远的小说,他也能道出独特感受。他对同行的作品很少“疾言厉色”,说起这些他是太耐烦了,耐烦到了你对他不耐烦。还有一次他给我打电话,就是采访1998年抗洪的那次吧,他很激动地告诉我,他就要到抗洪第一线去了,那儿感人的事例太多了。他说他人还没到呢情绪已经先到了,他肯定能满载而归。他还说:铁凝,我采访回来会及时告诉你的,好叫你知道我的行踪。我很愿意参加作协的活动,作协有什么活动你们可别忘了我,文学上我还得长进呐……他在电话里说了很多话,意气风发,像个出征的战士。这里先不说多参加几次作协的活动究竟能否让一个人在文学上有所长进,单说一合在电话里的情绪,就让我感到一点陌生和不能适应。作为一个50多岁的男人,他太容易欣喜了,他干嘛老那么激动呢,老那么笑眯眯呢。一个与他同赴外省参加笔会的同行回来后对我说,一合这个人呀,他自己写得不错,干嘛对谁都那么谦虚呢,还老笑眯眯的。当时我与这同行有同感。是啊,你不一定非像个先生不可,可也不一定非像个学生不可。
现在我愿意相信,也许是我的情感更多了些麻木吧。一个50多岁的男人怎么就不能够欣喜不能够激动不能够笑眯眯呢。一合身上这些形态不正是当今很多中年男女已然丧失或正在丧失的吗。不要说中年男女,就是男女青年,如今又有几人老是欣喜老是激动老是笑眯眯呢。这是让人放松,让人不设防的一种情绪,它能让人很快感受到人和生活那天真、凡俗的一面,尽管你可能不屑于这凡俗。一合葆有了它,其实他葆有的是一种心境的自在。况且,这一切并不妨碍他能把严峻的现实,把当代“黑脸包公”,把党惩治腐败的决心决断,把他嫉恶如仇的强烈情感,通过文学表达得深刻、饱满而又感人。
写作是一件“纸上谈兵”的事吧。一合多年记者生涯的根底,使他对现实有种独到的敏感与判断,使他的文字更多些简练和准确。他的《黑脸》和《断道》的结构疏密有致有力,他似乎也很懂得叙述节奏的重要。他一直希望他的报告文学里更多一点“文学”,为此他在人物上下了很多功夫。他写到一名纪检干部在惩治腐败的同时也颇花心思保护自己以保存实力。这样的挖掘使他的人物更有光彩也更可信。一合在“纸”上惩治腐败,他自有自己的心计和套数。
所以,别以为一合的欣喜、激动和笑眯眯是简单的天真、凡俗和不成熟,很可能这就是一种生活的智慧。几年前省内召开一个小说研讨会,一合也参加了。会上两个青年作家好像是因为多写什么题材少写什么题材意见不同,互不相让地争论了几句,一时间会场气氛有些尴尬和紧张。这时一合突然发言了,还是那张匀盘大脸,还是戴那副镜片偏大的眼镜,还是那口尾音上挑的唐山普通话。他不触及刚才争论者的具体争论,只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自己。话的内容我记不清了,只记得他说了些随办案人员下去办案的过程。奇特的案子,瞬息万变的人物关系,他本人变换身份和立场去研究人物的心理流程……他的叙述十分幽默,语气也很轻松,时而“装傻”,时而“充愣”,净说些自己的不是。会场笑声不断,大家一再要求他讲下去。他却见好就收,假装想不起还有什么可讲的。会场气氛平和了自然了,人们发现一合在融洽气氛的同时已经委婉表述了自己的观点:多写或少写什么题材也许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作家所持的表现立场和作家的发现。这就是一合处事态度之一种吧,这样的处事需要“艺术”,也需要与人为善的品德。
我想起一合的原名是赵义和。“义”与“和”都是很动听的汉字。我愿意猜测这名字是他母亲为他所取。这名字里有母亲对儿子和生活的祝福。一合不想辜负母亲,有一次他突然对我说,你猜我最希望我的作品打动什么人?我最希望我的作品能打动所有年轻美丽的女性,她们仿佛都能变成专为读我的作品死而复生的我的母亲。
被爱的光辉照耀过的人是会流露出像一合这样的想法的吧,还有他的欣喜他的笑,应该说那是对生活的一种最终的相信。
如今一合家庭幸福事业稳固,据说他的上级也非常支持他的写作,大部分时间任他自由支配。而且,也还没听说他的作品因触及了太过尖锐的事实就被什么神经敏感的人威胁、诬告或打击迫害。写到这里我才突然感到,一合同志这个人啊,真的是不像我所描述得这样简单。
2001年正月初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