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是二十世纪台湾文学中的重要作家,在散文和剧本创作领域成就卓著。就散文创作而言,她的散文不但量多而且质佳。从1966年第一本散文集《地毯的那一端》问世至今,张晓风已出版了近二十本散文集,这些作品情感真挚、视野开阔、思想深邃、文笔清爽,凭着这些作品,张晓风在众多的台湾散文作家中自成格局,卓然成家。同为散文作家的余光中对张晓风的散文十分欣赏,认为她的散文有气魄,有胸襟,亦秀亦豪,盛赞张晓风有一支“腕挟风雷的淋漓健笔,这支笔,能写景也能叙事,能咏物也能传人,扬之有豪气,抑之有秀气,而即使在柔婉的时候也带一点刚劲”。余光中的这一论断,当为至评。
本书选录的张晓风散文,出自张晓风的多种散文集,在相对集中的主题下,按不同的分类编为五辑。爱情和亲情是作者在散文创作中持续关注的主题。散文语言,除了余光中所说的“亦秀亦豪”之外,还有一种返朴归真后以典雅为内核的平实。张晓风的散文语言是柔中带刚的叙谈,是文言稀释后的白话,是一个有传统教养的现代女性在说自己的中国话。
相信“从你美丽的流域”走向我们的张晓风,将借助她的如花健笔和迷人文字,带领读者诸君一起走向她散文的美丽流域。
本书选录的张晓风散文,出自张晓风的多种散文集,在相对集中的主题下,按不同的分类编为五辑。第一辑“初绽的诗篇”主要呈现张晓风对亲情、爱情的独特感受和思考,第二辑“愁乡石”汇聚的是张晓风抒发故国情思的篇什,第三辑“给我一个解释”突显的是张晓风对人生哲理的阐发,第四辑“生活赋”体现的是张晓风对现实生活中人间百态的观察和体验,第五辑“咏物篇”展示的则是张晓风对自然、人文景观的赞叹和感悟。这五个方面虽然不能涵盖张晓风散文创作的所有方面,但张晓风散文的主要书写领域和核心主题,基本上都涉及到了。
一个好的散文作家,一定有着自己独特的语言风格。张晓风的散文语言,除了余光中所说的“亦秀亦豪”之外,还有一种返朴归真后以典雅为内核的平实。张晓风的散文语言是柔中带刚的叙谈,是文言稀释后的白话,是一个有传统教养的现代女性在说自己的中国话。
母亲的羽衣
讲完了牛郎织女的故事,细看儿子已经垂睫睡去,女儿却犹自瞪着坏坏的眼睛。
忽然,她一把抱紧我的脖子把我赘得发疼:
“妈妈,你说,你是不是仙女变的?”
我一时愣住,只胡乱应道:
“你说呢?”
“你说,你说,你一定要说。”她固执地扳住我不放,“你到底是不是仙女变的?”
我是不是仙女变的?——哪一个母亲不是仙女变的?
像故事中的小织女,每一个女孩都曾住在星河之畔,她们织虹纺霓,藏云捉月,她们几曾烦心挂虑?她们是天神最偏怜的小女儿,她们终日临水自照,惊讶于自己美丽的羽衣和美丽的肌肤,她们久久凝注着自己的青春,被那份光华弄得痴然如醉。
而有一天,她的羽衣不见了,她换上了人间的粗布——她已经决定做一个母亲。有人说她的羽衣被锁在箱子里,她再也不能飞翔了,人们还说,是她丈夫锁上的,钥匙藏在极秘密的地方。
可是,所有的母亲都明白那仙女根本就知道箱子在哪里,她也知道藏钥匙的所在,在某个无人的时候,她甚至会惆怅地开启箱子,用忧伤的目光抚摸那些柔软的羽毛,她知道,只要羽衣一着身,她就会重新回到云端,可是她把柔软白亮的羽毛拍了又拍,仍然无声无息地关上箱子,藏好钥匙。
是她自己锁住那身昔日的羽衣的。
她不能飞了,因为她已不忍飞去。
而狡黠的小女儿总是偷窥到那藏在母亲眼中的秘密。
许多年前,那时我自己还是一个小女孩,我总是惊奇地窥伺着母亲。
她在口琴背上刻了小小的两个字——“静鸥”,那里面有什么故事吗?那不是母亲的名字,却是母亲名字的谐音,她也曾梦想过自己是一只静栖的海鸥吗?她不怎么会吹口琴,我甚至想不起她吹过什么好听的歌,但那名字对我而言是母亲神秘的羽衣,她轻轻写那两个字的时候,她可以立刻变了一个人,她在那名字里是另外一个我所不认识的有翅的什么。
母亲晒箱子的时候是她另外一种异常的时刻,母亲似乎有好些东西,完全不是拿来用的,只为放在箱底,按时年年在三伏天取出来曝晒。
记忆中母亲晒箱子的时候就是我兴奋欲狂的时候。
母亲晒些什么?我已不记得,记得的是樟木箱又深又沉,像一个混沌黝黑初生的宇宙,另外还记得的是阳光下竹竿上富丽夺人的颜色,以及怪异却又严肃的樟脑味,以及我在母亲喝禁声中东摸摸西探探的快乐。
我惟一真正记得的一件东西是幅漂亮的湘绣被面,雪白的缎子上,绣着兔子和翠绿的小白菜,和红艳欲滴的小杨花萝卜,全幅上还绣了许多别的令人惊讶赞叹的东西,母亲一面整理,一面会忽然回过头来说:“别碰,别碰,等你结婚就送给你。”
我小的时候好想结婚,当然也有点害怕,不知为什么,仿佛所有的好东西都是等结了婚就自然是我的了,我觉得一下子有那么多好东西也是怪可怕的事。
那幅湘绣后来好像不知怎么就消失了,我也没有细问。对我而言,那么美丽得不近真实的东西,一旦消失,是一件合理得不能再合理的事。譬如初春的桃花,深秋的枫红,在我看来都是美丽得违了规的东西,是茫茫大化一时的错误,才胡乱把那么多的美堆到一种东西上去,桃花理该一夜消失的,不然岂不教世人都疯了?
湘绣的消失对我而言简直就是复归大化了。
但不能忘记的是母亲打开箱子时那份欣悦自足的表情,她慢慢地看着那幅湘绣,那时我觉得她忽然不属于周遭的世界,那时候她会忘记晚饭,忘记我扎辫子的红绒绳。她的姿势细想起来,实在是仙女依恋地轻抚着羽衣的姿势,那里有一个前世的记忆,她又快乐又悲哀地将之一一拾起,但是她也知道,她再也不会去拾起往昔了——惟其不会重拾,所以回顾的一刹那更特别的深情凝重。
除了晒箱子,母亲最爱回顾的是早逝的外公对她的宠爱,有时她胃痛,卧在床上,要我把头枕在她的胃上,她慢慢地说起外公。外公似乎很舍得花钱(当然也因为有钱),总是带她上街去吃点心,她总是告诉我当年的肴肉和汤包怎么好吃,甚至煎得两面黄的炒面和女生宿舍里早晨订的冰糖豆浆(母亲总是强调“冰糖”豆浆,因为那是比“砂糖”豆浆更为高贵的),都是超乎我想像力之外的美味,我每听她说那些事的时候,都惊讶万分——我无论如何不能把那些事和母亲联想在一起。我从有记忆起,母亲就是一个吃剩菜的角色,红烧肉和新炒的蔬菜简直就是理所当然地放在父亲面前的,她自己的面前永远是一盘杂拼的剩菜和一碗“擦锅饭”(擦锅饭就是把剩饭在炒完菜的剩锅中一炒,把锅中的菜汁都擦干净了的那种饭),我简直想不出她不吃剩菜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而母亲口里的外公、上海、南京、汤包、肴肉全是仙境里的东西,母亲每讲起那些事,总有无限的温柔,她既不感伤,也不怨叹,只是那样平静地说着。她并不要把那个世界拉回来,我一直都知道这一点,我很安心,我知道下顿饭她仍然会坐在老地方,吃那盘我们大家都不爱吃的剩菜。而到夜晚,她会照例一个门一个窗地去检点去上闩。她一直都负责把自己牢锁在这个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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