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题目,家之下有敝帚,是想由家当谈起。家当指祖先留下的。祖先,专说大范围且早的,是常说的炎黄子孙的炎黄。炎黄有后,后对更后而言也是祖先。这祖先留下的最值得什么的家当是打破十亿的人口。值得什么呢?不好说,因为时移则事异,事异则备变,五十年代是人多力量大,八十年代成为大包袱,问是非,究责任,都不容易,或不合时宜。人口以外,祖先留下的家当无限之多,有值得夸耀兼能引来外汇的,如长城、故宫、秦皇兵马俑之类,也有不值得夸耀更不能换外汇的,如历史的,男人作八股、女人缠小脚之类,现时的,穷、许多种机没有外国的好之类。这是一笔复杂而难算的账。只好缩小范围,向本题靠近,专谈语言文字,或者说,汉语的语言文字,这也是祖先留下的珍贵(?因为有人说不如拼音的好)遗产。
语言文字是表情达意的工具,绝大多数情况下是交换情意的工具。说绝大多数,因为少数情P1况,或极少数情况,情意也会“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最明显的例是日记,除李越缦、鲁迅等少数人之外,愿意把小本本摊开,请大家欣赏,某日与夫人或丈夫吵架,某日想吃对虾而无钱买,等等,是绝无仅有的。不少诗词之作也是这样,自怡悦是本等,持赠君是可有可无,这留到以后再说。还是回过来,笼而统之说表情达意。记得西方某高明之士说过:“语言是人类创造的最笨的工具。”理由可以请中国的古人出场代说,是“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这是一面,日求全责备,或恨铁不成钢。还有另一面,是“不以一眚掩大德”。不妨以两事明之。一是由炎黄或更早一些起,到此时此刻止,以说汉语的人为一群,其中的个体,即各个人,相加,数目之大,总当使人吓一跳吧?其中绝大绝大多数(聋哑、神志不全、孩提夭折之类除外)都曾以之为表情达意的工具,而没有感到不合用;从语言文字方面说,是任务完成得颇不坏。二是由文献方面看,我们的语言文字也真是神通广大,告诉我们那么多旧事,足征的都清清楚楚;其中不少,形中有神,还值得一唱三叹(雅者如形容佳人卖笑之“目挑心招”,见《史记‘货殖列传》,俗者如形容佳人可爱之“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见《牡丹亭.惊梦》,等等)。总而言之,我们不得不承认,在祖先留下的诸多遗产中,语言文字必是值得珍视的一种。
值得珍视,是因为它有大用。这所谓大,自然包含“多”的意思。多的一种表现是可以由实而虚,由家常而不家常,由物质而精神。实、家常、物质的一端好说。馋了,到鱼市,见到鲤鱼,问“多少钱一斤”,答“五块”,选好一条稍大的,问“多重”,答“二斤”,给一张票,成交,鱼是实,是物质,买了吃是家常事,都是由语言帮忙如此这般完成的。另一端就不那么好说了。“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之类,多到汗牛充栋,不能招呼来鲤鱼,也就不能经过厨房,然后大快朵颐。这是既不物质,又不家常,由实利主义的角度看,说是不必有而可无,似乎并不为过。可是由实利主义也可能引出另一种结论:人,深追其天命之谓性,总是乐于懒散,得凑合就宁愿凑合的P2
这本小书,初版已经十几年了。这回由中华书局这样的“老字号出版社”再版,我很高兴。
要说想对读者再说点儿什么,其实也没什么高论。有人问起现在还有没有读诗的必要?这不好说,从人生角度看,就好比买水果,是买瓜好吃呢,还是买桃好吃?我看没什么分别。只能是各由其好吧。
作诗,主要看心里的情意,什么体裁无所谓。就我自己说,写旧体诗,有格式规矩,照那个格式规矩写就行了。新诗没有规矩,就不成,写不出来。还有,是古诗的味道,用后来的话写,怎么都赶不上。像《古诗十九首》,陶诗,现在人怕是怎么写,也写不出那个味儿来。这里说我的一个偏见,是旧体诗还有一个大用,就是还可以用它来骗骗自己的“心上人”。应付现代佳人,哼几句古典的,“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那多有味道!你要老是捧着一束蓝玫瑰,翻来覆去地说“我爱你”,怕就差点儿事儿吧。
学写旧体诗词,也没什么别的好办法,关键还是要多念。念多了,熟了,懂得了它的格式,就能跟着哼哼了。古人像杜甫、玉溪生,都是走的这条路。我当年下放回乡下老家,闲得没事,用瞎哼哼打发时光,也是这么写起来的。
念、写,苦不苦呢?可能觉得苦。可是佳人一点头,苦心就得到了回报,苦也就变成甜了。这是最大的获得。
有人说我这本书是“金针度人”,我不敢当,恐怕连根“银针”也没有。所以,要觉得看了我的书就能写诗,肯定会大失所望,只能说比不看强吧。
还是那四个字:多读,多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