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是智慧的结晶,哲理是升化,历史的记录。它“是在一个民族摆脱了自然纯朴状态而进入更为自觉的人为的文明生活的时候”出现的,是人类进入文明期的一个显著标志。
现代散文一方面从不同侧面描绘出时代的风云,社会的动向,由此促成了体式的丰富多样;另一方面又显示出作者独特的艺术个性,从而酿成千姿百态的风格流派。本书精选名家经典散文佳作,他们包括从维熙、韩少功、蒋子龙、张海迪、梁衡、陈忠实、张炜等著名作家经典作品。品味名家佳作,让思想与文字的艰深变得亲切轻松,陪伴读者开始一段愉快的彩色读书之旅。
本册为品读名家系列之《然后》(韩少功散文精选集)。
韩少功,1953年元旦生于湖南省长沙市。1968年初中毕业时仅15岁,就作为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到湖南省汨罗县汨罗江边的天井乡务农。在农村,劳动之余写些对口词、小演唱、小戏曲,1974年秋调到县文化馆任创作辅导员,1977年正式开始文学创作。1978年考入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197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多有作品问世,并引起一定社会反响。《西望茅草地》和《飞过蓝天》分别获1980、1981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1982年大学毕业,到湖南省总工会工作,先后任《主人翁》杂志编辑、副总编。1985年3月在《作家》上发表《文学的根》一文,提倡文学应植根于民族传统文化的土壤,在文艺界引起了广泛的讨论,6月发表中篇小说《爸爸爸》,亦引起一定反响。同年到湖南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创作,并当选为中国作家协会理事。1988年调到海南省文联任《海南纪实》杂志主编,1990年调任海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有小说集《月兰》、《飞过蓝天》、《诱惑》、《空城》、《谋杀》,评论集《面对空洞而神秘的世界》。另有译著两本。他的小说多取材于知识青年生活和农村生活,以思想蕴含的丰富性与深刻性独树一帜,被翻译成英、法、俄、意等多种外国文字。
本书精选了韩少功的经典散文佳作,记述了一些真实的人物和事件,让你在或捧腹或黯然中回想起过去的“那些事,那些人”,慨叹生活,赞美青春。
笑容
中国书展在巴黎举办期间的一天,几个中国作家应邀在一华人家里聚餐,照例七嘴八舌地抬扛逗乐,不时发出哈哈大笑。在场的法国驻广州总领事跟着笑,然后感叹:中国真是一个快乐的民族。要是十个法国作家坐在一起,气氛一定会拘谨和沉闷,绝对没有你们这样的开心。
此人是个中国通,所言也不像是客套。
中国人确是一个爱笑的民族。即便是身处困境,即便生活在似乎不应该笑的日子里,随遇而安,坏事变好事,退一步海阔天空,如此等等,自我宽解和苦中作乐的能力仍然很强。听听老北京或老长沙的市井聊天,读读老舍的《骆驼祥子》和鲁迅的《阿Q正传》,沉重苦涩时不时透出中国人的苦笑,与耶稣受难式的西方悲情不大一样。
再说,眼下中国也进入了一个笑声渐多的时代。对比近一百年前八国联军兵临城下,经济发展、民生改善等方面已表现出东土复兴之象;对比近一百年来的西学东渐,现在的文化西传也让人兴奋——光是在这次书展上,中国当代文学的法译作品就数以百计,老中青几代作家,有的一两本,有的五六本,其翻译质量和接受程度虽可存疑,但仅就品种数量而言,较之法国文学对中国的进口,如果不说是顺差,至少不再是逆差。不但如此,更多的年轻作家还在一批批进入法国汉学界的视线,阎连科、东西、魏微、李洱、红柯……这些名字不一定被所有中国读者熟悉,但已经在那边口口相传,已经或可能将要成为译家们下一步捕捉的热点。这种关于中国文学的近乎热炒,当然是中国人不会拉长一张脸的理由。
中国人较少西方礼仪的规驯,笑起来大多任性而为,无所节制和忌惮,一笑就爆,一笑就闹,一笑就烂了一张脸,有点纯属天然的味道,在巴黎优雅的社交场合“叭叭叭”地绽放,有时无异于“噪音施暴”。面对西方人的暗暗惊疑,我曾经想做一点解释和辩护。我说笑也是一种文化,是一种受到文化制约的心理表现和生理形态。随着经济和文化的全球化浪潮,天然的笑容其实日趋少见,更多的笑容正在由好莱坞一类霸权媒体批发。比方你在新生代电视一族的脸上,分明可以发现都市化的笑容一号、笑容二号、笑容三号……微笑或浅笑,嘲笑或媚笑,都常常浮现着影视明星们的规格和标准,是影视样板对日常生活的表情强制,是强势文化对弱势文化的表情移植,于是村姑如今也可笑如上流贵妇,小白脸则可能刻意绷紧一张牛仔或警长的酷脸。
我是在一个座谈会上说这个意思的。这一说,把听众们逗乐了。但也看得出来,那一刻他们大多笑得有点不自在,大概都在意识和检讨着自己的笑容,甚至下意识避开我刚才指出的标准一号或者二号。只有一个胖老太,不再分寸准确地嫣然或灿然,竞笑得前俯后仰不能自持,事后对我说:“你们中国作家说得太有意思啦,哈哈哈!
对听众们搞笑,对于访法的很多中国作家来说不是难事。所以几十场座谈会下来,多是气氛热烈笑声满堂,让东道主十分满意。不过,用笑声来打发一切问题,包括绕开或折扣很多严肃的问题,便成了耍小聪明的噱头,失之于中国文化里的轻浮和油滑。未谐而笑,无乐而笑,应付人事之前,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急匆匆地笑上一大脸,也有过分的卑躬逢迎之嫌,多少透出了一点弱势民族惯性化的心理虚疾。我旁听了一些座谈会,远远观看台上的动静。说实话,单从形体美学的角度来看,我喜欢中国人的笑,但也觉得某些同胞的笑脸过多,或者说笑得不是地方,比如在该紧张之际油滑得过于轻松,比如在该轻松之时逢迎得过于紧张,如此等等。相比之下,进入人类命运和思想艺术追求等严肃话题时,有些法国作家脸上那种认真劲头,那种端庄、持重、沉稳、聚精会神、两眼逼视、眉梢微挑等等,无论出于本真还是带有几分造作,都显得更为可爱和可敬。
人家高卢人功夫深着呢。从武士传统和教士传统中修炼出来的这一套面容遗产,从都市社交沙龙里打磨出来的这一套面容纪律,不是我等随便模仿得了的。
何况世界上还需要各种认真,何况世界上很多思想情感毕竟在笑声之外。一个时刻正在到来。那个时刻你想视而不见却无法回避。在这一个正在到来的全球性严峻大变局面前,中国文学也许应该更多一些不笑的表情——像鲁迅先生盯着我们时的一脸肃静。 P133-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