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是智慧的结晶,哲理是升化,历史的记录。它“是在一个民族摆脱了自然纯朴状态而进入更为自觉的人为的文明生活的时候”出现的,是人类进入文明期的一个显著标志。
现代散文一方面从不同侧面描绘出时代的风云,社会的动向,由此促成了体式的丰富多样;另一方面又显示出作者独特的艺术个性,从而酿成千姿百态的风格流派。本书精选名家经典散文佳作,他们包括从维熙、韩少功、蒋子龙、张海迪、梁衡、陈忠实、张炜等著名作家经典作品。品味名家佳作,让思想与文字的艰深变得亲切轻松,陪伴读者开始一段愉快的彩色读书之旅。
本册为品读名家系列之《岁月笔记》(从维熙散文精选集)。
从维熙,当代著名小说家。1933年出生于河北玉田县代官屯。 十九岁开始发表散文、小说。至今已出版三十一本文学著作,长篇代表作有《北国草》、《断桥》、 《鹿回头》,纪实文学代表作有《走向混沌》。中篇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 《远去的白帆》、《风泪眼》曾获全国第一、二、四届优秀中篇小说奖,《雪落黄 河静无声》和《风泪眼》分别获《中篇小说选刊》第一、三届优秀中篇小说奖和荣 誉奖。以丰硕的创作成就被编入《世界名人录》和《国际名人传》。
本书精选了从维熙的经典散文佳作,涉及内容广泛,书写方式“天马行空”,让你在或捧腹或黯然中回想起过去的“那些事,那些人”,慨叹生活,赞美青春。
觐见火山群
——林海行手记之二
过去,我只知道森林是绿色家族,不知它无边无际的绿色腹地中,还藏有一个个黑色家族,那黑色的山峦是死火山遗址,名叫“石塘林”。
四亿多年前,火山先后在大兴安岭四次喷发,它冲天的火柱冷却沉积之后,便给大兴安岭留下了这一独特的奇观。昔日,我在电视上,看见过海岛火山喷发时的场景。那种烈焰腾空、炽热浆液横流、大自然向人类显示出排山倒海的蛮力,曾令我瞠目结舌。后来,在美国西部我瞻仰过“死火山公园”,那也是一座亿万年前火山喷发的遗址,我曾为大自然造物的功力唏嘘不止。但是,无论从面积还是从地貌遗留上,它都无法与阿尔山脉庞大的火山家族媲美——它顶多算是火山家族中的一个纽扣,或一个小小的指甲盖罢了。
我认知它生命的奇伟,是有一个过程的。记得我们作家一行,穿行在阿尔山美丽如画的杜鹃湖畔时,那环湖而立的片片锥形的黑褐色火山石,并没有引起我的好感——正好相反,在绿色襁褓中,似觉这些形状怪异的黑褐色石锥,倒有点破坏这潭湖水的恬静。但是当汽车拉着我们,走进了这座世界最大的火山腹地的石塘林之后,我才渐渐地认知了这个黑褐色家族的浩瀚与神秘。该怎么形容自己当时的心绪呢?它最初让我想起了我曾服过劳役的一座矿山:火山爆发的天翻地覆,把黑色的乌金和焦炭都翻到山表上来了;大自然以其超人的蛮力,把一座地下矿山。变成了一座露天煤矿。继而我敏感地联想到古罗马角斗场上的“斯巴达克斯”:褐色的躯体,褐色的肌肉,黑色的眼眸,黑色的毛发,不止一个两个,而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奴隶营盘。他们或挺立,或弯曲,或跪姿,或弓身……像个没有边缘的黑色雕塑群体,在这北国的边陲,展示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信仰佛祖释迦牟尼的人,可以把褐色的火山石,当成寺庙中的“牛头马面”;崇信天主基督的人,可以把远处的石峰,看成黑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以穆罕默德《古兰经》为人生蓝本的伊斯兰,可以把这些一块连着一块、伏地跪拜的焦石,解读成是虔诚教徒对天堂中真主的祈祷;当然,如果你不是任何教徒,而是一个无神论者,在这里你可以体会自然界的死死生生,遥想这儿处女林的原始模样……将这些意象概括成一句话:这是给人类的联想插上羽翅的地方。正是由于亿万年间形成的阿尔山的独特地貌,中国的地质学家们,不断涌向昔日名不见经传的阿尔山,以探源这座堪称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博物馆”的形成;作家艺术家们也纷至沓来,即是来这块圣土访问远古,在发其千古幽思之余,倾听大自然亘古以来的奇伟绝响。
大自然究竟蕴藏着多大的神力,竞把大山之腹中的一切,都抛到地面上来,烧烤成了一座座黑褐色石锥石林,供后世觐见朝拜?世界上怕是没有一个量器,能估算出大自然的这种能量。放眼四周,没有别的色泽,到处都是奇形怪状的火山家族的子孙。地质学家们接踵而来,对阿尔山火山群落一次次地进行考察,最后将大兴安岭的火山家族,界定为地球上最大的“火山博物馆”,被联合国列人火山遗址A级保护区。(笔者写此文之际,中央电视台新闻节目中,又见地质学家在阿尔山科考的行踪。)它确实称得上世界奇观了。这个火山家族,蕴藏在起伏的大兴安岭之中,像是在一块绿色丝巾上镶嵌着的一块块黑色宝石。它有五十多个大火山锥,其中最高的火山岩柱为摩天岭,海拔1171多米,可谓是这个火山家族的首领。它带着它的子子孙孙,浩浩荡荡地走出国界,一直走到蒙古国,与蒙古国的新格尔火山群挽臂搭肩,其面积覆盖之大,景色之千姿百态,堪称世界上绝无仅有。过去,我们只知道大兴安岭是绿色王国,却不知它躯体上被大自然雕塑得如此奇伟。
我们步入的阿尔山“石塘林”,只不过是火山家族中的“冰山一角”,即使如此,我们仍然痴醉于其黑褐色的迷宫之中,左顾右盼乐不思归。除了感叹宇宙无极的神力之外,让我感到最惊异的是,这儿明明是烈焰烧成的死国,却仍然有许多生命在死国孕生,并闪耀出醉人的美丽。其中最撩人思绪的,是那石缝里钻出来的一棵棵油松:它体态虽然娇小得如同侏儒,但是依然枝叶翠绿,一蓬蓬地生长在黑褐色石林中,显示着死国里一片盎然生机。出于好奇,我曾蹲在油松嫩嫩的枝叶之下,寻找它滋生的土壤——没有找到一星泥土,目光所到之处,都是锉刀般的粗砺的焦石。那么,它的生命之源在哪里?它又何以长得像一丛丛嫩柳一般?
在这片死国的领地上,不只长有油松,有的石面上还长有一层厚厚的苔藓,由于我们只顾观赏火山之国的奇特风景,有时不顾脚下路面的深浅高低,一脚踩了下去,常常被吓出一身冷汗——那是踩在苔藓上了,像是掉进了温柔的陷阱。那苔藓生命力十分惊人,它披着一层毛茸茸银装,在死石上出生,在死石上成长,在死石上入梦——死国熔岩上居然孕生了诗的情缘,真是撩人遐想翩翩。远远望去,那一片一片银色的苔藓,如同在黑祸色的火山石上,点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银雪。大自然调色板上的黑白相间,是“石塘林”独有的一景,这给死亡的火山之国,增加了几丝梦幻的诗情。要知道,童话中“白雪公主”,只走进过银梦的故乡,到黑色死国来筑巢寻梦,真是一篇童话之外的童话。我之所以产生了这个联想,不仅因为这儿色彩奇特,还因为在这片死亡之国,不仅有植物繁衍生息,还有动物在此筑巢——在我观看黑石上的苔藓时,一只长尾巴的松鼠,突然从石缝中一跃而起,闪电般地跳了出来;当我眼睛追踪而去的时候,它已无影无踪了。这对久居闹市、每天面对书案的我来说,是多么富有情趣的刺激?又是多么臻美的精神享受?!
精神享受之余,心中盘留下的那团疑云,再次升腾而起:松鼠是动物,它是流浪家族的成员,能在各处觅食以求生存,在这儿出现似不为怪,因为它还可以游牧四方;可是那些植物何以会在无土壤的火山石上孕生,并不断地延伸着它们的生命,似是一个难解之谜。导游是个阿尔山姑娘,她是这样为我化解疑云的:油松和苔藓之所以能在石缝间成活,是因为火山锥之下,留下天翻地覆时炽热岩浆烧出来的溶洞,里边流淌着一条条地下河流,这些河流的水汽沿石缝蒸发上升,养活了这一片片奇特的植物。最初,我觉得有点像听《天方夜谭》般的不可思议,但是我听了她有关阿尔山地貌特征的详尽解析之后,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奥妙:她说中国有三大天池,即吉林长白山天池,新疆天山天池;第三个天池,就是兴安岭的阿尔山天池了。长白山天池有出口没入口,天山天池有人口没出口。阿尔山天池,怪就怪在既无入口也无出口。之所以如此,地质学家认为,它是火山爆发时留下的天坑,下边连接着地下大大小小的无数溶洞。所以,那两个天池随着季节变化,水温和水面也随着季节而改变;惟有阿尔山天池,无论天旱天涝、天冷天热,水面高度和水的温度始终如一。以此推论这些火山家族的腹地之下,流淌着的是一条条常年恒温的河流,它给焦石上的植物提供了充足的水分。水汽沿岩缝上升,那些植物便成活了下来。最后,她告诉我,目前来阿尔山考察的地质学家,正在苦苦寻找地下溶洞,如果一旦开掘出来,那将是大森林里的又一奇观。
火山家族之旅,给我们留下了深邃的记忆。在其旅程之尾,有个小小的插曲,为这次森林之行增加了不少神秘的情趣。由于恋栈其中乐不思归,待我们寻找出山的道路时,才发现已不知归路在何方。没有人能记得进山的石路,就连带我们的向导,脸上也现出茫然的表情——我们迷路了。此时已然夕阳西下,到了黄昏时分,我们只好踩着黑褐色的焦石,漫无目的地寻找火山出口。可是走了许多冤枉路之后,仍然走不出这死国黑色的“八卦”阵,情急之下,有人试用手机与山外联系,想与外界沟通信息。哪知在大山中信号与外界不通,这更让我们感到不知所措。大概是司机见我们迟迟不归,也有些心急了,便不断地按响汽车喇叭。虽然那声声喇叭,并不好听,但对我说来却如动听的音乐——高低不平的火山路十分难走,我早已走得大汗淋漓、筋疲力尽了。 坐在车厢里,当我回眸那黑褐色火山家族时,有两点不吐不快的感怀:首先我期盼着地下溶洞的发现和开掘,如果把地下大河开掘出来,那一定与地上浩瀚的哈拉哈河一样壮观;那地下溶洞的景色之奇,怕是能和地上的“火山博物馆”相媲美了。第二个感悟,则是对人类生存的哲理思考:记得上个世纪一位伟人曾说过几句如是的名言:“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三句名言中的最后一句,由于血腥的“文革”实践,已早被国人抛弃,但前两句话,却还在部分生活领域掷地有声。对此违背科学规律之言,笔者虽然早已存疑,但无力矫正其偏;此次觐见火山家族之行,似乎找到了哲理依据。那就是:人类没有那么大的蛮力,与天地斗争。这绵延大兴安岭的五十个大火山锥,倒是人类认知自然的最好教材。还是老祖宗的话最有永恒的生命力,古老《山海经》中的提法是“天地人合一”。用现代的话语解释,叫做“在融入自然中,完美自然”。这是“石塘林”之行,对我——也是对人类最为真切的启迪。 P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