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叶子先生近三年创作和发表的中短篇小说合集。书稿中收录的小说篇章看似独立，实则有着内在的联系。每篇作品都紧紧围绕地理坐标“瑞河”展开，每一个故事几乎都与水有关，随着瑞河的逐渐污染，瑞河的人事也变得朦胧迷离。作品聚焦瑞河水上人家的风土人情以及发生在渝东北的种种故事，深情饱满地叙述瑞河的种种画面，父亲、幸福、肖德贵、守夜女人等一系列形象呼之欲出。作者控制着轻重缓急的节奏，用疏密有致的笔墨，勾画出千禧年前后库区移民的生活境况，展现人间喜怒哀乐。

叶子，本名叶世桦，1970年生，男，重庆市万州人。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重庆文学院特聘创作员，叶sir语文创始人。先后在《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安徽文学》《短篇小说》《莽原》《红岩》《百花园》《小小说月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一百多万字，部分作品获奖。诗歌《湖南土话》、小小说《酒殇》人选中职语文教材。出版文集《老去的村庄》，小小说集《蚂蚁在流浪》。主编《沙磁春秋·人物卷》。

一条河能流多远
如果月上中天
河水汤汤
柏树里的刀子
水到底有多深
花好月圆
白雾茫茫
雾气充盈
坚若磐石
猫猫咪呀
逆光
树也是一条路
天上人间
归
蚁楼花语
跋：有多少遇见可以轮回

《一条河能流多远》是
一部风格独特的短篇小说集
。十五篇小说既独立，又密
切联系。所有小说都是以家
乡瑞河为背景，要么是故事
主要发生地在瑞河，要么主
人公来自瑞河。
很多作者最重要的作品
往往是对童年、少年和青年
时期的追忆，沧海桑田、世
事变迁、物是人非，让追忆
变得伤感。叶子的十五篇小
说同样如此，他对故乡的山
山水水、男男女女有着爱恨
交织的深情，他的身体多年
前已经进入大都市，灵魂却
时常逡巡在故乡的天空之上
。
瑞河是条河，也是临河
的场镇。在叶子笔下，瑞河
特产是黄辣丁，而且固执地
认为千丈滩的野生黄辣丁最
好，固执地认为要用野生紫
苏来做野生黄辣丁才是上品
。作者如此描写，“紫苏的
恬淡刚好盖住黄辣丁的泥腥
气，金黄乳白淡紫于一钵，
风味十足”。读到此处，紫
苏黄辣丁的浓郁香味力透纸
背，四处弥漫，让人垂涎。
瑞河场、千丈滩、铁驳
子、黄辣丁、紫苏、云嘴母
猪街的女人，作者回忆的这
一切本质上是隐喻，是指远
去不能回归的一切。时间流
逝，带走了诸多信息，只留
下具有象征意义的典型事物
。
作者笔端流淌出来的浓
得化不开的乡愁，把我带入
一个虚幻却又真实的瑞河。
十五篇小说是十五个家
庭在时代大潮下的沉浮故事
，单独篇章是个体的命运，
集合在一起就是瑞河的命运
。
作者年少时，瑞河仍然
处于农业社会，贫穷是其主
要特征，也有着农业社会较
好的自然环境。工业社会以
不可阻挡之势到来，有两个
重要事件永远地改变了瑞河
的生产方式。第一个重要事
件的标志是一百七十五米水
位线，渔民上岸，瑞河不准
打鱼，原有生产方式的转变
导致渔民的固有生存技能被
废掉，没有了用武之地，转
行带来了诸多痛苦。这是瑞
河故事中普遍存在的迷茫和
痛苦。另一个重要事件是在
瑞河上游建了一座水泥厂，
水泥厂的污水严重污染了瑞
河，河面漂浮着一绺一绺黑
绿色的油渍，鱼街仿佛是在
一夜之间消失的。
从理论上讲，这是农业
社会进入工业社会必然要经
历的阵痛，诸多乡镇都有类
似经历，并非瑞河独有。转
型过程中带来的阵痛落到个
体身上就不是阵痛，而是要
痛一辈子，痛不欲生。作者
感受或经历了剧烈疼痛，心
理底层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
悲剧色彩，在其笔下，多数
篇章都涉及死亡。死亡本就
是每个人无法逃避的结局，
在竹筏上自沉的“父亲”、救
人时左手死死插在裤兜的肖
德贵、在床上等死时大喊“
李雪琴”的秉德老汉，死亡
在此时赤裸裸地展现出来，
仿佛在用重锤敲打心灵。
故乡的瑞河哪怕曾经开
过许多鱼馆，总体上还是贫
穷和封闭的。淳朴的另一面
是愚昧和偏见。瑞河男人们
对云嘴母猪街的女人暗自充
满向往，这是真实的人性表
达。明面上又对母猪街的女
人们充满鄙视，多起悲剧与
之有关。秀秀为瑞河男人生
了孩子，仍然无法立足，被
泼了粪便，自杀而亡。李雪
琴来自云嘴，幸福的母亲也
来自母猪街，她们为了孩子
的脸面离开了瑞河。幸福发
现丽丽理发屋一位有月牙形
胎记的女人酷似妈妈，时常
用望远镜偷窥，最终带来一
场悲剧。作者对故乡的思念
和反思融合在一起，爱之深
，责之切。
时代大幕拉开以后，瑞
河人必然会被裹挟着往前。
瑞河的老一辈很难适应时代
，一路走来，踉踉跄跄。中
年一代，往南方去是必然选
择。南方对于内陆居民来说
同样是一个隐喻，可以是广
东，可以是南方的其他地区
。南方代表开放、现代、财
富，给了瑞河人改变命运的
梦想和机遇。瑞河真正的衰
败不在于弃渔上岸，而在于
没有发展机会，导致人口流
失。柱子娘只能爬到树上，
望着日益衰败的瑞河，怀念
曾经的热闹。
青年一代产生了分化，
一部分青年跟随父母到了南
方，偶尔回来，对瑞河没有
感情，算不得瑞河人。留在
瑞河的儿童主体上是留守儿
童，天生就存在种种难题。
与发达城市相比，瑞河少年
的教育相对更弱。作者在多
部小说中都以一个漂泊青年
的角度叙事。漂泊青年来自
瑞河，在城市艰难求生，是
城市边缘人。他们思念故乡
，却不愿回去，准确说是不
能回去。青年一代的命运与
祖辈、父辈又不一样，唐朝
白居易遇到的“居，大不易”
故事，穿越千年时空，又发
生在年轻一代身上。
作者对悲剧和死亡的特
殊偏好继续笼罩在年轻一代
身上。肖晓走出乡村到大城
市参加艺术培训，充满梦想
，善良且有朝气。谁知天降
横祸，瀼渡乡年轻人从天而
降，将肖晓的身体和梦想一
起砸碎。这一起偶然事件是
深沉的悲剧。紫米则相对矫
情，年轻时还不懂生活的艰
难，不懂父亲深沉的爱，本
有美术天赋，父亲又为其铺
出一条“金光大道”，却因为
得知父亲是裸模而离家出走
。与此相对的是，父亲为了
抢救女儿的录取通知书而死
于危房倒塌。
快速变迁的社会必然产
生剧烈碰撞，喜剧和悲剧就
此产生。无数草根人物为了
改变命运而挣扎，汇聚在一
起，最终形成改变社会的力
量。《一条河能流多远》给
故乡瑞河写下传记，以小见
大，记录了一个时代。

本书有十五篇小说组成，这些小说既独立，又密切联系。所有小说都是以家乡瑞河为背景，要么是故事主要发生地在瑞河，要么主人公来自瑞河。本书可让读者体会到了作者创作的自觉性。作者对乡土题材的处理是有前瞻性的。无论是故园的守望者，还是异乡的回眸者，乡土于作者们既是文化的、情感的根脉，也是反思的、叛逆的驿站。乡土的价值被拓宽了、放大了。历经各种动荡、变革，吃尽苦世桦的小说叙事控制力很好，从容不迫。如同作者笔下经常描摹的河流，带着故乡独有的气息，易于辨识。

《一条河能流多远》是
我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十
几篇短篇小说都是2018—
2021年间的作品，大部分
发表过。我记得第一篇短篇
小说是《一条河能流多远》
。文章写出来后给恩师王往
先生过目，当天晚上他就给
予了肯定。今天看来，这种
肯定多么珍贵啊！犹如小时
候的爱迪生，凭借初生牛犊
不怕虎的大无畏精神，凭借
想象制作了一个很丑的板凳
，却得到其父亲的赞赏。我
想，如果当时没有得到赞美
，这个世界能否产生一个发
明大王，那得两说。在此之
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创作
止于小小说、散文、诗歌，
从来不敢涉足短篇小说、中
篇小说、长篇小说，甚至没
有想过。因为有了先生的鼓
励，我小心翼翼试探前行。
说老实话，那时的我，对短
篇小说创作一点儿认知都没
有。
还好，在跋涉途中，不
断有师长给予指点，递来火
烛；不断有友朋指出弊误，
去浊扬清；不断有经典在前
引路，探幽发微。
感恩遇见，感恩一路照
耀着的光，温暖而绵长。
这是一部写给故乡的集
子。我的故乡在重庆市万州
区瑞河场，随着行政区划的
调整，故乡的名字像炊烟，
无声无息消失在雄鸡版图上
。还好，对故乡的记忆还在
，于是用笔记下记忆中故乡
的人和事。这是故乡给我的
恩典。
但是，细心的朋友会发
现，笔下的故乡和生活过的
故乡差别有点儿大。是的，
每个人面对故乡时，或多或
少都有放大的可能，添加某
些元素的必要。这属于技术
性质的添加，不会损伤故乡
的气质和我对故乡的一往情
深。正因为如此，我笔下的
故乡有很多重复的交代，这
是短篇系列的掣肘，你必须
反复交代，在每篇中都有涉
及才行。
临出版前，我还是仔细
看了看我笔下的文字和故乡
。通常情况下，我很少回过
头去看发表过的作品，借口
是发表了就交给读者吧。其
实我内心明白，很少有读者
关注这些文字，或者说读这
些文字的读者群已经固化。
那么问题就只有一个：我在
逃避什么？翻看的过程中，
一直有一个问题萦绕，我竟
然写过如此糟糕的文字？
我无法回答，虚汗涔涔
而下。
好在恩师文友们及时鼓
励。《小说选刊》“中骏杯”
获得者王往副主席，畅销书
作家、重庆文学院张兵副院
长，欣然为本书作序；发表
过本书作品的责任编辑欣闻
将辑录成书，都表达了祝贺
。我要感谢资助本书出版的
重庆市委宣传部，不遗余力
狠抓精神文化建设；更要感
谢重庆市作家协会，将更多
关注的目光、关怀的温暖，
送给籍籍无名的基层作者，
值得铭记；还要感谢我的家
人、朋友，我教的那些学生
朋友，常常一篇作品构想才
出来，我就讲给他们听，然
后收集反馈信息，可以说，
他们是作品的第一作者。
感谢为出版工作付出努
力的成都圣立文化和阳光出
版社的编辑老师们，提出了
很多宝贵的建议和意见。目
前，我的中篇小说创作已经
开始，希望我们再次天涯相
逢。

一条河能流多远
1
又上船了。天杀的又住到船上去了。不用说，只有母亲才跟我用这种语气说父亲。母亲在电话那头喘气。她有哮喘，一到冬天，气息就像被从凹凸不平的石槽里刮出来，跌跌撞撞的，让人有一口气能否接得上的担心。母亲接着说，天寒地冻住船上，那糟心货，天杀的又住上去了，罪还没受够？天杀的。你们当子女的得出面。在母亲的语境里，“你们”一词应该只包含我和狗剩。我和黄册还在恋爱阶段，母亲不可能把他包括进来。这让我心里吹着一丝冷飕飕的风。
母亲说的糟心货指的是我家的铁驳子。我不明白，母亲有大半生都住在糟心货上，为何又那么不待见这个糟心货呢？我踩着矮矮的影子，穿过逼仄的青石板街，绕过岔街子小环岛，再下台阶到码头，向西至标有一百七十五米水位线的巨大石碑，船泊在石碑巨大的阴影里。
说是船，其实是一艘三米长、两米宽的铁驳子。铁驳子尾部曾经安装过一台柴油发动机，现在已经拆除。铁驳子中间用竹篾席隆起一块容身之处。竹篾席覆盖在一层厚厚的泡沫上，夹一层秫秸编就的垫席，再用米汤浆了，粘一层花布。花布是母亲拆的旧床单。篷下的船板上铺几块厚实的木板。母亲和我打扮着这个狭小的空间，铺上十斤重的棉被，篷口挂上蓝底白花的帘子，这算有了卧室。船头搁着网、灯和一个蜂窝煤炉子，一篮子海碗、锅铲吊在一根细铁丝上，被风弄得叮当响。一坛酸菜蹲在帘子左边，被三块砖围住，几根铁丝挎在砖上。父亲的创新是在船头焊一根高高耸起的钢管，在我的旧红领巾中间写上一个“叶”字，学着天安门升国旗的样子，把红领巾升到钢管顶端。红领巾在风中展开，父亲说，这就是叶家军。
通常出现这种情况，父亲肯定是网到了黄辣丁，书上叫黄颡鱼。黄辣丁喜温，通身黄澄澄，鱼鳍坚硬，类刺。长江雪水与瑞河支流相遇，形成温暖的回流。黄颡鱼便逆流而上，在瑞河场一段形成大面积的繁殖区。因为肉细，瑞河沿岸大人小孩都喜欢吃黄辣丁，特别是哺乳期的女人，每餐必备，两个奶子被鲜鱼汤催得翘翘的。
瑞河人家家都有一手做鲜鱼的本事。
母亲从坛子里捞出酸菜，舀半碗浆水。船头炊烟袅袅，河面水汽迷蒙，酸菜鱼的香气弥漫在瑞河的波纹里。一钵炖鱼上桌，酸菜的绿、鱼的金黄、汤的雪白，我和狗剩早泛起了半腔口水，父亲已就着花生米下了半盅酒。
这些物事恍惚还在眼前。
我抓起套在石碑上的缆绳，使劲晃动绳子。绳子打在水面上，发出“啪啪啪”的声响。父亲睡眼惺忪穿出船舱。住上船的父亲胡须不剃，脸不洗，头发不剪，我问，你怎么活下来的？
小……我瞪了父亲一眼，他赶紧说，小闺女，你有文化，我问你，一条河能流多远？问完使劲儿眨那双混沌的眼睛。
我递过去一张纸，父亲擦掉眼角蒙着的眼屎。
我知道这个问题困扰了父亲很久。我非常不解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父亲越来越受一些常识性问题的困扰。
父亲见我没有理睬，用手抹了一把脸，说，跟你回去。
待他走到跟前，我扳过他的身子，面对那条船，问，你还要我们回到船上？我的声音很大，瑞河都抖起了波纹。那还是船吗？
不是。父亲每次都老老实实回答。
父亲像鼓鼓的气球挂到了刺丛，蔫了，成了风中的一块橡胶皮。我突然想哭，我扳父亲身子的时候，感觉手里轻飘飘的。父亲壮实黧黑的肌肉疙瘩被岁月的烟火弄得不成样子，我无法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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