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赫川是一片沃土，这里最出名的四大土特产是大米、榛蘑、河鱼和谣言。前三个是给人吃的，最后一个是忽悠人吓唬人的。一年当中要是细心看看黄历，有四个天头适宜造谣，分别是：春天，夏天，秋天以及冬天。梅赫川的人有原则与底线，就是你不能说俺们缺心眼儿。你可以说俺们缺钱，缺媳妇，缺新的大瓦房，缺德，但是不能说俺们缺心眼儿。最好缺德也不要说，俺们有时候也不缺德的。梅赫川的日子经不起晃荡，过起来也就是几轮热闹嘈杂：几圈麻将搓起来哗啦啦啦，几个二踢脚崩出去砰啪啪啪，几顿小酒吆喝起来五魁首啊六六六……时间在这里，就像一把一把的玻璃弹珠放进了储钱罐，这么一晃荡，听起来也是货真价实地响，可掏出来的毕竟不是真金白银——别细琢磨，一琢磨的工夫，你就得错过多少快活的小日子，反正大家都没钱，不用多想。

小飏茱，喜欢逛菜市场，喜欢追飞机，喜欢笑。文字工作者，曾以不同笔名出版文学作品多种。在《梅赫川1987》中“我”的外号叫“小洋猪”，谐音就是“小飏茱”，也有风吹草动万物生之喻。

《梅赫川1987》无目录

地道的东北方言写作，仿佛重回本山小品的幽默年代。
一片赤诚黑土地上的魔幻现实，笑中带泪，道尽时代剧变中的失落与希望。
火辣辣的心，火辣辣的情，火辣辣的东北人物群像素描这部小说像一支“击碎内心大冰坨子的蹿天猴”，让人们重回那个热血纯真的年代，再次审视那片赤诚而魔幻的黑土地。

我是幸运的，从小生活
在农村，真是占了个大便宜
。乡下这种接近大自然的生
活，让我在田野间撒欢，在
山冈上疯跑，光屁股下河捞
鱼，戴上草帽就钻进山里采
蘑菇，没有玩具又随手都是
玩具，没有好吃的又什么好
吃的都能弄出来。童年时，
铆足劲儿释放天性，想想都
值得仰天大笑。
《梅赫川1987》这个故
事的灵感来自我的童年生活
，因而我舍弃了之前的写作
路数，用了第一人称“我”，
甚至用了一个新的笔名一“
小肠茱”。这既是照应故事
里的“小洋猪”，也是暗喻风
吹草动、万物生长这个主题
。
我的妈妈是个普通的农
家女子，她最大的遗憾是一
辈子没读过书。但是，也有
人说她比很多大学生都有文
化。读书会改变命运的，她
如果读过书会怎么样？我如
果不读书又会怎么样？
其实，改变命运的不光
是读书，你开始觉得需要改
变、需要行动的时候，命运
已然悄悄改变了。我其实想
过，要在小说里向我的妈妈
致敬。她也叫“文芹”，我能
成为今天的我，那可多亏了
她。刚开始写这个故事的时
候，我就觉得她是我最想写
的人，所以写到她时我都很
慎重：大人物啊，要慢慢出
场的，要铺垫好。
小洋猪不是作者本人。
故事里只有个别人物在现实
生活中有原型，这个故事终
究是小说，如有雷同，纯属
巧合。故事里的文芹妈妈和
现实中我的妈妈，也纯属巧
合吧。
我其实是把写作的自己
和“小洋猪”严格区分开来的
，我写的是上个世纪八十年
代后期的东北农村变化，在
解冻的大气候之下，春风中
的农村人是如何变化的。他
们眼巴巴渴望着新的生活，
又畏惧改变，对新事物充满
好奇，又觉得不够解渴。这
种变化和松动是一点一点的
，等所有人都意识到变化的
时候，改变早就发生了，甚
至已经开始新的一轮变化了
。这就是一代人经历的改革
开放！不管你在特区还是边
疆，不管你在大城市还是农
村，从身体到思想，全面解
冻，风吹草动，万物复苏。
关于故事里的人们，我
总是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呢
。仔细寻思一下，真的吗？
在我的笔下，他们又都是面
目模糊的，我也经常把老张
头的帽子扣在了老李头的脑
袋瓜子上，应该有很多事情
是这样的吧。再加上我厨艺
不精，却偏要添油加醋地想
象，好像食材还是那个食材
，至于味道是否变了，那就
靠客人的味觉经验，自己去
慢慢品鉴了。
除了面孔，他们的年龄
也都是模糊的。我弄不明白
一个人多大，没结婚的一律
都是半大小子、丫蛋子，当
了爹妈的，可能是二十多，
也可能是三十多，一概都是
脑瓜子转得慢、没“我”聪明
智慧的无知大人；剩下的，
不管到没到四十岁，统统归
到老头老太太这一类吧。看
，这么干可多省事儿。
为什么我弄不清他们的
年龄呢？总是弄不清呢，现
在还是。他们好像一出生就
是那么苍老，手背粗糙如老
榆树皮，好早牙齿就脱落了
，昨天还是个长发飘飘的大
姑娘，今儿头上就梳起个疙
瘩鬏鬏。就算是还在读书的
学生，水汪汪的大眼睛像大
梅河一般澄澈，一张口问的
也是：“爹，给我陪送多少
钱彩礼啊？”
我弄不清岁月在他们身
上留下了什么，我弄不清他
们的时间都是咋过来的，都
1987年了，怎么就走到这
一步？都 1987年了啊，怎
么还没走出这一步？
为了让“小洋猪”讲的故
事鲜活起来，我下笔用力在
每个年轻人身上。几个人物
跳脱出来的时候，我自己都
很惊讶：这个人有点儿意思
了。是谁在伴随着他们呢？
是谁在试着前头带路摸着石
头过河呢？我想这背后才是
生命成长的力量，才是写作
的人要抓住的东西。
我想到自己的成长。在
我的成长中，对我影响最大
的人是我哥哥。他早熟、才
华横溢，一直是我膜拜的偶
像。我读大学也是他带着我
，乘三十几个小时的火车硬
座，千里迢迢送我人学。他
才比我大两岁，严然是大人
了。
奇怪了，这么多年过去
了，他现在居然还是比我大
两岁，还是比我成熟很多呢
！哈哈哈哈。
我也非常克制地写“我哥
”这个角色，除了怕自己写
不好，还因为这个故事是写
一代人的，不是我的私留地
。这一代人，掰着指头算，
比“我哥”年龄还要大五六岁
到十来岁吧。
那天，我在写到“小洋猪
游学记”那一段，想郑重写
写“耕小”，可我自己是没读
过耕小的。我都不知道是“
耕小”还是“埂小”，田埂中
间的小学似乎也说得通。我
哥读过耕小的，我请他讲讲
。他用八个字给我讲他理解
的耕小：校有田地，以耕养
读。然后，我哥给我讲他耕
小的读书生活。我当时突然
就掉眼泪了——那时候的孩
子读书太不容易了。我必须
写出来！
我非常确信：我从农村
走出来，能走到这里，我哥
哥是领路人，是他带我走到
这一步的。在家族中，他的
名字中有个“鲲”字，我的有
个“鹏”字，我支棱翅膀扑腾
那点儿路程，都是他在前面
水击三千给开出来的路。他
是我成长路上的领路人啊。
写作其实是一种思考，
没有经过思考的小说没有思
想，没有思想的作品，写得
多么苦难、多么好

我叫小洋猪，六岁了，说话这会儿是1986年秋天。小洋猪这个名字，是梅赫川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给取的外号。没办法，我长得太圆了，脸圆得就像腮帮子里塞了两个苹果，谁见到都想捏一下，大人们可真是手欠啊。除了脸圆，我的屁股就更滚圆了，走路时都一耸一耸的，从背后就能看出来是我，所以多数情景是有人在背后喊“小洋猪，来，让我捏一把你的脸蛋”。我听到撒腿就跑，背后就是咯咯咯咯的笑声，人家一定是看到我一耸一耸的屁股，就想笑吧。我不光有头有脸，还有屁股。
我养成了撒腿就跑的习惯，从梅赫川东头跑到西头再跑到北头，我都不停下来级口气。梅赫川是个崴子形的村子，从东到西再往北拐进北沟，我家就住在北沟。和东西走向的前街平行有条河，我打前街跑到河沿儿，得捌两口气，你算算多远吧。咱们说话这会儿，这条河正式的大名还叫梅赫川，大伙叫惯了河的名字，也管这一带散落的村庄叫梅赫川，这样省事儿了。大人们就是这么懒：怎么省事儿怎么来呀。
再往前倒数落五六十年，这一带还没有村庄的时候，嗯，也没有一排排溜直溜直的钻天杨树，还没有齐刷刷鲜绿鲜绿的苞米地，就连我小洋猪都还没有呢。那时候，这条河就叫梅赫川了。如果找到的是一张那时候的满族文字的地图，上面呢，没准写的是一群蚯蚓一样扭来扭去的文字，写成汉语是“阿木巴梅赫毕拉”。阿木巴是大的意思，毕拉是河的意思。梅赫，你猜到了吗？嘿嘿，是蛇的意思，梅赫川的意思就是像一条大长虫一样弯弯曲曲的大河。这条河有一百零八里那么长，真是好长好长的大长虫哇，这个村庄却只有几里路那么远，像大长虫旁边趴着的蚯蚓。只是长虫和蚯蚓都叫一个名字：梅赫川。
往后数二十年，就没怎么有人记得梅赫川这个名儿了，大伙再次犯懒，省略了一个字，叫它梅河。等大梅河的河水淌啊淌，一直淌进辉发河的时候，那地方就叫梅河口。梅河和辉发河一起，最后流入松花江，松花江最后往哪儿淌，就不归我小洋猪管了。从梅赫川变成梅河，变化也就二十年的光景，大伙就把梅赫川这个名儿给整忘了，也把小洋猪这个名儿给整忘记了。
是的，大人们就是这么懒：怎么忘得快就怎么来呀。
九月，“铁单四”苞米就不能煮着吃了，甜秆也没汁水了，连下河捞鱼都觉得水凉了，晚上还容易尿炕。文芹妈妈数着日子和我说，小洋猪啊，你该上小学了。
好吧。我其实有一些心理准备，毕竟我哥都读三年级了，也该轮到我上学了。上小学了是不是就算长大了？大人们常说；“小洋猪，你可别长大，你长大了就不圆了，一直这么大个儿，一直这么圆哈！
如果我一直这么圆，世界也一直一成不变，好像也不错。
估摸着上学就没人捏我脸了，就没人叫我外号了，“小洋猪”这个外号，除了讨人喜欢的目光，我真没占到什么便宜，这样想，上学也很好。
我还没来得及寻思上学会怎样，我就病了。 高烧说烧就上了三十九度，烧起来整个人脸都是紫色的，我就像泄气的皮球、霜打的茄子、鼓爆了糊脸上的泡泡糖，一下子就不滚圆了，成天蔫蔫的，走路屁股往下坠坠的，都不耸了。烧起来站都站不稳，就甭提走路了。头也沉脸也沉屁股也沉，有头有脸有屁股又能怎样呢？
文芹妈妈骑着自行车驮着我，我就在后座上晃荡、晃荡的，眼瞅着都要掉下来。等到了镇上的医院，白大褂医生验了血，看着报告就直摇头：白血球太低了！
我就纳闷了，和白雪球有啥关系？下雪的时候，我也偷吃过白雪球，冰凉拔牙、不甜。怎么白雪球就让我病倒了呢？我要不要告诉医生，我其实偷吃过白雪球的？
文芹妈妈急坏了，可白大褂也只是摇头，他不会别的只会摇头，就像电风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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