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伦特拥有广泛的读者，却又以晦涩难懂著称。她的政治立场是什么？她是古典主义者吗？她属于现代性批判这个训练有素的庞大阵营吗？她认同雅典与耶路撒冷之争吗？
这位奇异的思想家不仅扩展了作为概念的政治，更重要的是她的思想总是在“生活世界”之中，陪伴着生命感受力的真切与确凿。本书正是以这个显而易见的矛盾现象为出发点，试图在错综复杂的思想基座上，描画出阿伦特所强调的“政治感”的轮廓线。无论个人意愿如何，生命总是诞生于世界—政治之中。在这个诞生情境里，身体—行动—记忆成了故事的作者，而生命的荣耀与耻辱也总是来自政治……

张念，女性主义理论家，哲学博士，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领域包括女性主义理论、政治哲学与文化批评。著有《性别政治与国家——论中国妇女解放》《女人的理想国》《持不同性见者》《不咬人的女权主义》等作品。

前言
第一章“平庸之恶”的难题
一 罪恶与不法
二 我愿，但我不能
三 没有判断就没有责任
第二章 政治废墟上的考古学
一 逃避政治与逃避灾难
二 作为范例的城邦
第三章 公共领域中的私人面具
一 现代“技艺人”
二 现代“局外人”
第四章 感性判断的政治赋形
一 想象力和反思性
二 作为义务的共通感
附录 世界剧场的执着肯定者
后记

序言
本书主要针对阿伦特政
治思想中争议性，同时也
能和当代社会展开对话的
几个理论难点展开，包括
：（1）政治学和政治的本
原，（2）身份问题的政治
理解和责任担当，（3）社
会性兴起与政治感陨落，
（4）“世界性”和“公共性”
的缺席，（5）康德第三批
判的政治性解读。其中富
争议性的内容涉及20世纪
独特而重大的历史经验，
包括两次世界大战、全权
主义（totalitarianism）、
帝国主义、犹太问题以及
文化社会运动。这些经验
同样裹拥着20世纪智慧的
头脑，因而在20世纪不单
单是物理学，还包括哲学
，它们的面貌都发生了根
本性的转变。相应地，就
方法论而言，阿伦特的学
历背景决定了她潜在的现
象学和存在论方法，尤其
是康德和现象学之间的对
话。但这位风格独特的思
想家，其著作也好，思考
的范围也好，几乎很难以
学术学科标准予以界定，
因为学术恰恰是处在“世界”
之外的“学园”。她践行“重
新定向”的现象学宗旨，引
发了无数争议，同时获得
了“世界”给予她的极高声望
。声望不是浮名，恰恰说
明她的思考方向和碰触的
问题击中了这个世界敏感
的神经，并及时地针对困
局、苦难、灾难、恐惧、
不安以及绝望，在某种意
义上担保了哲学的尊严和
信心。基于这种本真的哲
学能力而不是学科方法，
这位“深海采珠人”就严格意
义上说，既非政治学学者
，也非职业哲学家，更不
是一般意义上的政治哲学
学者，但她是秀的政治哲
学学者常引用且愿意与其
展开对话的作家。
本书正是以“争议”为背
景，以多维“对话”——阿伦
特的古典对话者和当代对
话者，以及本书作者和阿
伦特的对话——为引线，
以现象学进路更“悬搁”地去
侦查阿伦特文本及其思想
图谱的蛛丝马迹和疑难问
题，并将文本置于其身处
的周围世界，必要的地方
会将其放在思想史脉络中
考察哲学家们的概念创制
及其斗争，尽量抽丝剥茧
地呈现她富有理论价值的
思想线团，尽力而为地发
现其议题纷杂背后的逻辑
性和贯通性。
但愿这本小书能够承担
这样的任务，这也是问题
推演的基座：首先，人们
最常赋予阿伦特的几乎到
了滥用程度的一个词，即“
原创性”——原创了什么？
如何原创的？其次，尽力
清理一些关键性的也是普
遍的误解，这是一个很现
代的问题：阿伦特的政治
立场是什么？她是古典主
义者吗？再次，她属于现
代性批判这个训练有素的
（well—disciplined）庞大
阵营吗？她认同雅典和耶
路撒冷之争吗？
本书从阿伦特那怪异但
又经过深思熟虑的生僻用
语出发。一般阿伦特研究
很少注意她的“开
启”（arche），将更多的焦
点放在她的政治行动理论
上，而忽略了她严格区分
政治学和政治本原的初衷
（如早期的文献《政治入
门》，1950年）。目前最
具权威性的研究依然是学
者玛格丽特·卡诺凡，她提
纲挈领、内容全面的导读
性著作《阿伦特政治思想
再释》影响深远，但对阿
伦特思想的哲学根基以及
抗辩性的思想风格未做探
究，当然这也不是导读性
著作的任务。本书锁定阿
伦特给政治的定向：言说
（10gos）和积极生活
（vimactiva，也译作行动
），以政治本原为逻辑起
点，去深究其下的思想矿
脉和层级。
就所能检索到的阿伦特
研究资料而言，在英语和
汉语学界，前者侧重在现
代政治学学科框架之内，
从政治学关键术语——比
如宪制、议会、公民权、
人权等的限定出发，去探
析阿伦特思想的价值与不
足，扩展这些既有术语和
思想工具的界限。汉语学
界的阿伦特研究相对冷僻
，尽管她拥有众多的汉语
读者。专著类研究尤其较
少，但可贵的是有从现象
学角度予以研究的；另外
值得一提的是陈伟教授的
《阿伦特和政治的复归》
，该书基本用意在于通过
对阿伦特的思想内容、方
法和渊源的解读，试图析
取出纯粹政治学的基本元
素。论文类研究大多集中
在对“公共空间”的探讨上。
为何以专著形式呈现的阿
伦特研究甚少？恰恰是因
为研究对象本身缺乏系统
性和严格意义上的学术路
径，其涉及的范围包括政
治学、法学、史学和文学
等，阿伦特很少针对核心
概念进行系统而严密的演
绎和推论，或安全地处在
既有的研究传统之中，以
此获得一个明确结论。
……
关于康德第三批判的政
治阅读，有评论者称，若
不是天命所致，‘阿伦特关
于第三批判的解读(目前仅
存讲稿)将会是她政治思想
的巅峰之作。希望本书最
后一章能借对《康德政治
哲学讲稿》和第三批判文
本的细读，参与阿伦特这
项未竟的事业，尤其从她
敏锐提炼出的“想象力”和政
治的关系路径可以推论，
她一定会涉及第三批判的“
崇高分析”的章节，而这个
议题几乎是阿伦特研究的
盲区。一般研究认为阿伦
特晚年转向哲学，这个结
论有待商榷。她和逃离“世
界”的“哲学”抗争了一生，“
转向哲学”是对思想家不负
责任的裁断。阿伦特晚期
的心智三部曲依然回旋着“
政治思考”的主题旋律，她
把“思维…‘意志”“判断力”置
于政治一世界的风暴中心
，心智活动

人们最常赋予阿伦特的几乎到了滥用程度的一个词，即“原创性”。那么，阿伦特究竟原创了什么？她是如何原创的？本书以“争议”为背景，以多维“对话”为引线，更“现象”更“悬搁”地去探查阿伦特思想图谱的蛛丝马迹，并将文本置于其身处其中的现实世界。必要时还会放在哲学史背景中考察哲学家们的概念创制及其斗争，抽丝剥茧地理清阿伦特富有理论价值的思想线团，并试图发现其纷杂议题背后的逻辑性和贯通性。本书的写作兼容了政治学与哲学两个向度，并将二者汇集到思想界面，紧扣当代人所关心的政治哲学难题，理论性地陈述了阿伦特的思想遗产之于当下的我们意味着什么。

后记
2020年春季学期，第一
次必须线上教学。在一个
清冷的早晨，打开电脑，
窗外的世界静悄悄的，这
静默如黏滞的泥团，惊恐
和茫然揉捏着他们，重力
的确定性消隐了。但我不
能确定求知的意志是否可
以继续形塑我们的生活。
人们的交易活动撤退到最
低限度的食材汲取，线上
采购的大包小包的食材和
食物，无辜且无序地堆放
在小区门口，等待着属于
他们的胃口。而空荡荡的
街道，成了“当代骑士”们的
领地，所有的钢筋水泥所
围拢的物理空间，那些房
子，丧失了货币计量的等
级制，平等地化约为等待
喂养的“城堡”。
物质和物品在这个时候
比人更骄傲的地方在于，
他们怎么也不用担忧或惧
怕，并反照出人群的悖论
——阿伦特说的沙粒集对
立于人们聚集的力量。居
家隔离的“家”既是避难所又
是公共性的废墟……哦，上
课了。
那些熟悉的年轻鲜活的
面庞成了一个个扁平的图
标，在宇宙蓝的界面背景
下，如浩渺的星球；而我
，则如悲剧舞台的独白演
员，自言自语。如今，“亲
近”和“靠近”成了最危险的
举动，病毒以禁忌的形式
提醒我们肉身的离散、注
视的冷却以及显现的匮缺
，尤其提醒现代人，“主体”
一直处于逃亡状态。
世界性的瓦解第一次是
以战争的形式，第二次是
以病毒的形式，让当代人
体会到阿伦特所说的“荒漠
感”。而如何与自身相处，
则成了忙这忙那的“常人”不
得不面对的存在主义难题
……
专家说，病毒会长期伴
随着人类，这个诡异的生
物体在顽强地争取它们的
居住权。而人呢？新闻里
说，全球最受瞩目的法兰
克福书展开幕了，线下，
线下，线下，多么美好的
字眼。主办人拿起麦克风
喊：我们必须面对面，我
了解大数据，出版业在艰
难时期反而成绩斐然。那
些漫漫长夜，也可以从人
类学的尺度来看，触摸书
页的手让我们免于恐惧。
免于恐惧的勇气就“在过
去与未来之间”，只有靠判
断和决断，这也是阿伦特
给自己最珍爱的文集取下
的书名。书名来源于她的
好朋友瓦尔特。本雅明在
《历史哲学论纲》中所描
画的时间形象，并与本雅
明收藏的一幅画《新天使
》（见本书封面）相契合
。这首题图诗歌与这篇文
章一并收入阿伦特主编的
本雅明文集《启迪》：
我的双翅已振作欲飞
我的心却徘徊不前
如果我不再决断
我的好运将一去不回
——盖哈尔德·舒勒姆
但愿这本小书成为您的
伙伴，拿出邻近之爱的勇
气，面对面，成为一种肯
定的多维的流动线，而不
是隔离一栅栏，这包括身
体一行动一记忆。
感谢本书策划陈卓先生
对书稿的持续关注与支持
，他亦是众多当代知识人
中“世界剧场的执着肯定者”
，在另一种艰难时刻，让
一本书、一个生命来到读
者中间。
2021年10月
于骤然降温、省略秋天
的上海

世界性的瓦解，次是以
战争的形式，第二次是以
病毒的形式，让现代人体
会到阿伦特所说的“荒漠感”
。而如何与自身相处，则
成了整日忙这忙那的“常人”
不得不面对的存在主义难
题。如今，“亲近”和“靠近”
成了危险的举动，病毒以
禁忌的形式提醒我们“抽象
的暴政”与“远程的麻木”，
提醒我们“肉身的离散”与“
显现的匮缺”，尤其提醒现
代人，“主体”一直处于逃亡
之中。
自然灾害能够席卷并摧
毁有形的事物，而政治灾
害不仅能毁灭有形的事物
，还会践踏无形的事物。
根本而言，人不能控制自
然灾害，但人在限度上能
够预防政治灾害，去思考
，去言说，去和身旁的伙
伴一起练习这一切。哪怕
风暴来临，至少也能像人
一样地去做出判断，并采
取行动。这是作为大洪水
幸存者的阿伦特留给我们
的珍贵思想遗产。
——张念

阿伦特在这份报告的结语部分，花了大量篇幅来澄清与论证的观点是，耶路撒冷法庭所要处理的并不是一桩普通的刑事案件，这里要面对的甚至也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伤害罪而是一种古老的敌意如何沉淀、聚集、发酵，最终爆发在集中营这个地方；是一个政治集团针对另一个非政治的种族群体的屠杀，后者分散在各个不同的国家，且完全丧失了作为公民人身权的保障，贱民身份导致了普遍的被驱逐的命运。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应该是，这上千年的憎恨最终演变为有组织有规模的“终极解决”行动，这个时间节点是现代国家高度成熟之后，基于理性的主权、宪制、民主和法治已经普遍化的欧洲。基于此，就影像文本的可视性而言，观众很难将法庭与古希腊悲剧剧场做严格的区分。因此，当我们的理智与视觉形象出现分歧的时候，要理解阿伦特所受到的责难必须厘清一个前提，即彼时彼地的事件、氛围与情绪经由电影再现，视觉的脆弱性就在于仅仅根据如我所见的那样，看与感受共时共在，影像自己也在思维。在这个前提之下，人们的感受与阿伦特的论证陷入一种悖论性的处境之中，即耶路撒冷法庭与普遍意义上的法庭，是逻辑上的特殊与普遍的冲突吗？显然，阿伦特是在用普遍性的概念处理作为事件的耶路撒冷审判，而她的犹太同胞却试图以特殊性取代法理概念之内的法庭。
电影没有带动观众和阿伦特一起思考，但可以“看见”何谓“恶的平庸性”：那个玻璃罩子里的人如此普通，他说自己只不过是在服从命令，为了晋升，他的行动得有效率，听起来杀人这事和执行一件日常公务没有太大的区别。让阿伦特震惊的也正是这种心安理得的服从，这个普通人所犯下的罪行，阿伦特将之归因为思考能力的匮乏，她将这种匮乏定义为“恶的平庸性”。熟悉阿伦特的读者都知道，“平庸”所引发的恶关涉政治责任、道德、真理以及人的自我反思能力。将思考显现为行动，并承担思想伦理的典范是古希腊哲人苏格拉底，他欣然赴死，为真理殉道。这真理不是形而上的规定，而是有关真理的真理，即任何真理都应被放在前提条件不充分的情形下受到怀疑。正如诺齐克所言：并不是说苏格拉底不知道真理，而是他不拥有真理，他只不过提出了“诘问”这种理解真理的方法并躬身实践，以死明志。0深知任何判断的诸种困难，不是回避而是冒险迎向这种困难，正是哲学的良善意志。因此，电影传达了阿伦特所秉持的思想勇气，但问题是阿伦特很少谈及“恶”本身，这个概念的源头在基督教，而“罪”却经由理性主义的努力改装成了“不法”。
普通与平庸有什么关联？影像文本担当不起这样的论证功能，影像叙事和文字的区别也在此。影像如此直观并激发人的感受性，影像和人的感受性一道，重新制造了那个被称作“艾希曼审判”的现象，这现象第一次与人遭遇，与你阅读阿伦特的知识经验无关，那么“恶的平庸性”其概念形象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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