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画记》由中国文人画家其人入手，从今人独特的文化视角贯穿古今，讲述古代文人的生活、文人的世界、文人的思想、文人的灵魂和情感，活生生的，收获古代文人生活对当下的启发和感悟；对每位中国古代文人画家的代表性作品进行解析、赏鉴，并结合时代背景、画作特色、代表作品的背后故事，勾连当下的文化心态，展开崭新的文化思考，绽放出独特的文化气象，从而走进中国古代文人画家的人生世界，图文并茂，才是这部小众图书的主旨所在。

沈周三夜

走进张岱的梦境

哀仇英

白石生香

唐寅之媚

冬心写竹记

戴进的青史

老莲簪花记

秋日生活计划

蔬菜入画记

造园记

寻找扬州八怪

夜访菖蒲君

到黄州寻找苏东坡

渔夫，渔父

文人画的打开方式
   王大濛
   胡烟说，我是《夜访
菖蒲君》中的主人公，所
以请我来写序。其实，这
篇散文真正的主人公，是
菖蒲君。
   我素爱莳弄花草，家
里植物种类很多，菖蒲只
是其中之一。最终，我觉
得最美的还是菖蒲。他低
调，在案头那么安静，极
富美感。那种美，源于其
朴素的内在。
   三年前的夏天，胡烟
从北京到无锡，专程到我
的蒲园来看菖蒲。我们是
初识，平淡地闲谈了大约
半天时间。回京后，她的
散文《夜访菖蒲君》却写
了一万字。读后，我意识
到，表面虽淡，其实她心
里涌动着对菖蒲的深情，
非常炽烈。她是那么敏感
的一个人，而且追求的人
格理想也很高。
   古人写菖蒲，多有美
篇传世。胡烟写菖蒲，和
古人气息相通，所以感人
。
   胡烟的这本散文集，
最难得的，即是她带着自
己灵魂走进了中国古代文
人的心境，走得很深。
   情感连通古今，有一
个困境，是语言。古典文
化中，很多故事、理论，
精彩深刻，但由于文言文
的载体，在当代的阅读受
到局限。古人的丰厚遗产
，在当下继承和发扬得并
不充分。大众读者将文言
文当作外语，觉得晦涩，
像是隔着一层，敬而远之
。
   隔与不隔，是王国维
在《人间词话》中探讨的
美学观念：“隔”如“雾里
看花”，形象不清晰鲜明
；“不隔”如“豁入耳目”，“
语语都在眼前”。
   胡烟的散文“不隔”。
她写文人画家的生活，同
时也是自己的生命体验。
她笔下，文人的世界，文
人的思想，文人的灵魂，
文人的情感，坦然展示在
你面前，不觉得“隔”，活
生生的。读这样的散文，
你会有所悟，收获古代文
人生活对当下的启发。
   古代文人有很多值得
我们当代人效仿的品质。
我的体悟，有几个关键词
：
   最突出的，是“真”。
古代文人的情感是很纯粹
的真。唯其纯真，才有动
人的行为、动人的故事，
又有了艺术的深度和高度
。他们的行为看起来比较
怪异，不合常理。但细想
，他们来到这个世界，就
是要做一个真人，而不是
一个虚伪的人。
   胡烟在散文中，探讨
了艺术的“真”“假”问题。
真和假的关系，在中国文
化里多有探讨。比如园林
假山盆景，并不真。文人
的山水画，云烟、流水，
也是假的。而西方人的风
景画，风格写实。
   西方绘画是焦点透视
，让人有一种想走进风景
的欲望。雕塑家创作人体
，让人产生想要触摸的冲
动。发展到了塞尚、毕加
索等，他们感觉，这种艺
术太过现实，并不是艺术
的最高境界，所以他们慢
慢开创野兽派、表现主义
、达达主义、印象主义，
等等。一切的主义，都是
为了摆脱现实的世界。
   中国文化一直追求“假
”的世界。中国的山水画
不是邀请你走进去，而是
为了让灵魂居住。我们的
灵魂向往栖居于山水之中
。
   艺术家在人类的生活
中是特别重要的群体。艺
术家把自己的真实体验，
用和谐的技巧展示出来，
给人愉悦。走进之后，可
以感悟真理。艺术的世界
，表面上看是情感的世界
，而其内核，是真理的世
界。艺术家娓娓道来，通
过一些方式、技巧把你引
向对真理的追求。
   视觉的形象好像是假
的，但却是灵魂的“真”。
   文人画是心画。中国
画的时空观，是非现实的
。千百年，中国的文人很
明白，画画要写心。书法
，亦即心画。每一根和谐
的线条，是从心里直接生
发出来。这一点，中国文
人永远不会走偏。中国的
艺术，不是注重感官，而
是通到心。艺术不会眷顾
虚伪的人。
   其二，是“品”。胡烟
的散文中，有很多文人逸
事。他们大多生活拮据，
但凝视他们的作品，却感
觉不到痛苦、悲伤或绝望
。中国文人崇尚平和中正
，他们把最好的精神状态
展示出来，给人类和平温
暖。他们的作品如同春天
的雨露，滋润心田。让你
慢慢进入，继而品味，绵
绵的，意味深长，内在的
教化力量非常强大。
   比如元代的倪云林，
也是无锡人，美术史称之
“倪云林高士”，他的灵魂
非常干净，笔下的石头如
同他的灵魂一样，那么洁
白，一尘不染。有了这样
的人品，才有艺术的高度
。后人临摹云林画，不如
先临摹其灵魂。
   我大学读美术专业，
当时年纪尚轻，看重才气
，并不认同人品的决定性
作用。我认为画画的人感
觉好，画起来聪明、灵动
，即被折服。但随着年龄
增长，慢慢体悟到人品的
重要。人品关系到人生走
向，人生岔路的每一次选
择，都是由人品决定。
   古代文人，生活清苦
，却不与世俗同流合污。
凭他们的聪明才智，想要
成为有钱人，并不难，但
是他们专注于精神和情感
。抱持着这样的观念，在
当时那个世道，举步维艰
。所以他们贫困，甚至食
不果腹。
   比如，“扬州八怪”的
金冬心喜欢收藏古砚台，
收藏了很多。有一次穷得
饿肚子，不得已，卖掉一
个心爱的砚台。晚上，他
彻夜不眠，非常后悔。每
一个砚台都是他的精神支
柱。缺少了，他的精神便
受到打击，很失落。
   古代文人在生活的细
节中，锻造自己的人格理
想。看到石头，便联想到
石头的坚贞

沈周三夜
   沈周说：“余性喜夜坐。”他常常夜里不睡。
   1487年这一年，冬暖无雪。到来年正月初三，下了大雪。初五，雪停。然而由于天气寒冷的缘故，直到正月初十，雪还未融化。
   这天晚上，明月高悬。月色与白雪交相辉映，分外朗阔。坐在纸窗下的沈周，感觉眼前世界明彻异常。这样的晚上，对于夜猫子来说，完全没办法安睡。于是，他添了衣服，登上西边的小楼。
   在那个雪月相映的夜晚，大画家沈周独上西楼，将所见所思，记录成散文《记雪月之观》。今借画家之眼，赏雪景之美——
   楼临水，下皆虚澄，又四囿于雪，若涂银，若泼汞，腾光照人，骨肉相莹。月映清波间，树影混弄，又若镜中见疏发，离离然可爱。寒浃肌肤，清入肺腑。
   这样清寂的夜色，最能令人神思邈远，生出旷世遐想。印象最深的，北宋丙辰年的中秋节，苏东坡曾喝得酩酊大醉，对着月亮，写出了“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的千古名篇，抒发无尽的人生感怀。那是挫折失意之际，以老庄思想撬动飞升的愿望，疏解穷通进退的困惑。
   再看眼前的沈周，“仰而茫然，俯而恍然”之后，他的思绪也开始飞驰——“盖天将致我于太素之乡，殆不可以笔画追状……尚思天下名山川宜大乎此也，其雪与月当有神矣。我思挟之以飞遨八表，而返其怀。”他感慨着，上苍将我置于宇宙问，我竟不能用画笔准确描绘当下的景致。夜色太美了，沈周开始长吁短叹，无论怎样穷尽笔墨的功夫，都难以企及自己所收获的美感。这种心情，就像一个写作者经常遗憾自己词不达意是一个道理。进而，他又想象着，天下名山大川此刻应该比这里更为壮观，那里雪月辉映的景色应当更为神奇吧！
   在绘画史上，沈周谈不上是有个性的画家，却是个相当纯粹的人。沈周，字启南，号石田、白石翁，吴门画派始人，“明四家”之一。他是文徵明、唐寅的老师，长洲（今江苏苏州）人。他出身于书香门第，父亲、伯父都以诗文书画闻名乡里，从小饱读诗书，能诗善绘。据说，当时的郡县太守曾多次发文，要推荐他做官，沈周不慌不忙，拿来《周易》给自己算了一卦，得到一个“遁”卦，卦辞是“嘉遁贞吉”。意思是，该退隐。于是他便隐居起来。为了躲避喧嚣，他从城里搬到乡下去住，专门建一处“竹庄”。沈周的一生，家居读书，吟诗作画，悠游林泉，追求精神自由，活了80多岁，可谓善始善终。
   一生没经历战乱人祸、政治漩涡，也没有过大起大落，沈周生活的主要内容，就是画画。这样一个纯粹的人，在雪月之夜所见，是纯粹的“色相”。由此引发的思考，也无关仕途，无关世情冷暖，而仅关乎生命本身。偶尔有蝉蜕于尘埃之外的欣喜，或有几分荒寒空寂的凄然，却脱尽时俗。
   回到雪夜现场。沈周那茫无边际的思绪久久无法平抑，但由于年迈受不住寒冷，只好“浩歌下楼”。61岁的他，在二更天时分，放声唱着歌，浩浩然下楼去了。
   读此文，“若涂银，若泼汞，腾光照人，骨肉相莹”这样的句子，字字珠玑。反复吟咏，口齿生香。文章末了说：“念平生此景亦不屡遇，而健忘日寻改数日，则又荒荒不知其所云，因笔之。”沈周怕忘，所以行文记录，笔意浓淡相宜，让当时情境跃然眼前，余意绵绵不绝。
   很庆幸，当年沈周用的那支“笔”不是画笔，不然就不会有此美文存世，而是一幅《雪景图》取而代之。如若那样，那一夜，也许不会为众人所知。因为中国笔墨总是趋于抽象，画家将个人情愫融入画里。无异于盐溶于水，难觅其踪。尤其当下，大部分人关心的只是拍卖行情，而真正能够读懂中国画，又能与作者心意相通的人，实在太少了。
   还是1487年。应该是春天，一个雨夜，沈周与自己的三女婿史永龄彻夜长谈。意兴所致，沈周挥毫完成《雨意图》，画下彼时情境。画中茅屋，处于左下方，内坐两人。山涧几乎从他们身旁流过，汇成一池春水。屋外的世界，近处的树、石，远处的山、林，几乎不可分辨，沁润在茫茫水雾里。沈周在右上方题诗日：“雨中作画借湿润，灯下写诗消夜长。明日开门春水阔，平湖归去自鸣柳。”    雨夜长谈的内容，已经无从得知了。从画境揣测，当时的沈周，或许是在跟女婿对酌，借了几分酒意。要么完全是受了春雨的撩拨，搅动起骨子里的浪漫因子，整个人像是进入微醺状。他平日擅长白描点染的笔法，而在那个雨夜，却演变为大写意的泼墨。类似徐青藤的豪迈恣肆，下笔有神助，将山水混沌成一片，迷蒙淋漓。流露的，全是诗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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