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书为《故宫草木志》，作者原想专写故宫草木，与一些与草木有关的藏品，写着写着，忽觉秋色无南北。作为循环着的血液，作为从时间的深处升发出来的姿态，我们在与草木的契合中，在文明的感受中，延续着这份鲜活而古老的生命。于是，作者就写下了与草木的现世之约。
自然万物中一定存在着某种东西，让人在历经悲喜后依然被生之意趣所击中，远隔千里依然相信并惦记着，无疑，草木就是在有限的人生与无限的万物之间的圆融交汇。

那海，原名杨海霞。主要作品有《华美的冒险》《身不由己》《有限的完美》等散文集。

序
故宫草木
辑一
曾与梅花醉几场
春寒料峭玉兰开
却道海棠依旧
山茶一树花
梦中犹记牡丹花
辑二
榴花开处照宫闱
夏果摘杨梅
长夏触心光
薄薄的日子上有一层甜霜
心上已抹上胭脂的颜色
辑三
月下花前且把杯
欲买桂花同载酒
已过霜降
乌桕经霜满树红
无心呈妙色
大雪纷飞日，袖手旁观时
后记
草木平生

　　草木是古时中国人对
花草、谷物、树、灌木等
草本植物和木本植物的统
称。《周易》中有“天地变
化，草木蕃”，意为天地交
感，生养万物，草木茂盛
。
有一刻，忽觉植物在你
面前暴露了实相——草木
枯荣，犹如浪子散尽家财
，却依然对这世间无存机
心。你厌倦了对庞大叙事
的迷恋，开始对身边的草
木，突然留意。　　贯休
和尚有“平生无限事，只有
道人知”的诗句。于许多人
而言，也可以是“平生无限
事，只有草木知”了。
人所受草木的恩惠，纵
然“世界最初的敌意绵延千
年，横亘在你面前”（阿尔
贝·加缪），也能得到和解
。平和的草木承载了纷繁
人事。于是，人常说：多
识草木少识人。
早春黎明时分大海上玫
瑰色的晨光，夏日黄昏流
光溢彩的晚霞，秋日绮丽
的山林，天地之间，所有
事物一律平等地共存着。
霜落蒹葭，草木凋零，在
自然的死亡与腐烂中，新
的生命也正默默地孕育着
。
曾在大雪时走在故宫，
四周一片苍茫，人有一刻
似与万物融汇在一起，行
将湮没在无尽的宫殿之中
。好比没有古今上下，没
有前尘往事，没有王侯将
相，忘了人世，忘了大河
流淌，天地归于静谧，大
雪还在继续。这种感受至
今犹记。
在季节的交替中，故宫
的草木也目睹这座古老宫
殿的历史烟云，与世间悲
欢，绵延着大自然无可辩
驳的秩序。
总有人在忙着生活种种
的同时，也宁愿花很长时
间守着一株花，看那花苞
徐徐展瓣，以为那是人间
至乐。加缪在广阔的维琴
察平原，万般感受都融成
一体。离去后，他觉得自
己似乎还在那里，每每想
起，迷迭香的香气又再度
飘来。张岱则沉醉在自己
的梅花书屋，那个有着三
株西瓜瓤红的牡丹、有着
繁茂的花朵如积聚了几尺
高香雪的西府海棠、枝干
古拙的西溪梅花、妩媚的
云南茶花的梅花书屋，台
阶下厚厚的青草，草间疏
疏地点缀秋海棠，这些草
木，又是怎样地滋养着张
岱与他的《夜航船》呢。
那么，一个人请尽可能
地与草木同道（在乔治·斯
坦纳看来，一个人请尽可
能地与文学同道）。一个
人看了徐渭题跋为“半生落
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
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
抛闲掷野藤中”的《墨葡萄
图》，看了八大山人含蓄
空明的《河上花图》卷，
看了黄庭坚的草书“花气薰
人欲破禅，心情其实过中
年”，看了黄宾虹的《梅花
图》，看了陈洪绶案头花
器中插着的那枝白色的蜡
梅花，那些并非日常生活
周遭的草木，那些可称为“
遥远的”草木，它们说不上
改变人的一生，却终归让
人的心灵深处体验到一些
新的东西吧。
而这些古老的书画、器
具、书籍中的草木，诠释
人世的艺术，给我们太深
的陪伴，也将我们带入文
化与自然融合的丰富与精
妙的世界。我们一生所得
到的，多数植根于无边际
的自然万物，它承继着人
类情感内在无限的可能性
。人生的艺术化，也就是
生活的情趣化。欣赏它，
享受它。这也是安顿我们
内心的一种途径。
此书为《故宫草木志》
，原想专写故宫草木，与
一些与草木有关的藏品，
写着写着，忽觉秋色无南
北。作为循环着的血液，
作为从时间的深处升发出
来的姿态，我们在与草木
的契合中，在文明的感受
中，延续着这份鲜活而古
老的生命。那么，就写写
与草木的现世之约吧。
自然万物中一定存在着
某种东西，让人在历经悲
喜后依然被生之意趣所击
中，远隔千里依然相信并
惦记着，无疑，草木就是
在有限的人生与无限的万
物之间的圆融交汇。
那日在故宫见一角宫檐
边探出几枝粉红的桃花，
含烟带雾，像极恽南田的
一幅桃花图。宫中之草木
，与世间平常草木一般，
哪有什么富丽与华贵，不
过就是真诚地开着花，过
着滚烫或清冷的一生。
你和我，我们在这世上
，为这场与草木的因缘，
我想这是我们为何会出现
的原因。倘若你来看我，
我不在，门外，有一条蔷
薇花路正伸向无尽远，那
么，愿我们在这条花路上
相遇。

那日在故宫见一角宫檐边探出几枝粉红的桃花，含烟带雾，像极恽南田的一幅桃花图。宫中之草木，与世间平常草木一般，哪有什么富丽与华贵，不过就是真诚地开着花，过着滚烫或清冷的一生。
你和我，我们在这世上，为这场与草木的因缘，我想这是我们为何会出现的原因。倘若你来看我，我不在，门外，有一条蔷薇花路正伸向无尽远，那么，愿我们在这条花路上相遇。
《故宫草木志(精)》是那海的著名散文集，包括了三部分内容。

南方的夏夜。栀子花和
星辰，香樟树和木槿花之
间的小径。被草木裹挟着
的似曾相识的夜色，总能
轻易走进不设防的内心。
我喜欢保罗·策兰的诗句
：“我们从未在世，所以我
们在花里。”
这是现世与植物的纠缠
，无法消停。
总想起紫禁城的杏花。
春天的时候，御花园、钟
粹宫、寿康宫、静憩斋、
中正殿、内阁旧址中，一
树树粉红粉白的花。若是¨
再下一场雨，紫禁城就成
了杏花烟雨中的江南。
玉翠亭旁的那棵杏花树
，当我重逢它的时候，它
的枝叶已经超过了红色的
宫墙。如抹上粉白的纱，
人事散尽，世事沧桑，不
悲不喜，而春风依旧，明
媚可喜。
有了草木，就有草木的
天地——因为日常总与无
常纠葛，而我们敏感的肉
身，总能在这来自草木的
敦厚的心灵魔界，找到现
实与想象之间的奇异的相
逢。让我再次尽情重复那
桩盛大的春事。紫禁城的
花事，云蒸霞蔚。一切都
曾经发生，或微妙，或瑰
丽，或羞涩，或明亮，都
是最可珍重的心意。朱砂
红、赭石色、藤黄、胭脂
……色调在铺陈，或若有若
无，或活色生香，或倏忽
漂浮，或不动声色。
透明的流光，植于绵厚
平实的日常，却并不构成
生命的无常——万物都已
无法按捺。
它们是慷慨的、丰裕的
、坦荡的，随之而来的，
是我们尘世的生命正在与
无穷的、我们无从知晓的
新的生命融合。
草木让人寂静，心平气
和，而这个觉知的每一个
瞬间，都是慈悲。
它承载着世人在时光中
的观念与欲望，向醉里暂
时忘却的算计，无从计较
的欲念，没有余地的思量
，不知所措的惶恐，不动
声色的胜负，铁马冰河入
梦的结局……
许多时候，就如遇到一
株傲慢的植物，我也总是
错过飞扬的激情，那些艳
到极处的相，足以慰妥的
情意。
坤宁门外有两株古楸树
，花繁叶茂，那日行程就
要结束，我在想，我要简
洁明快一些了。然而，看
到它们，老树虬枝，古色
葱郁。层层叠叠的淡红色
花朵，团团缀玉，点点攒
星，淡入粉云青雾。还能
怎样呢。楸英独步媚，淡
紫相参差。只能放下行李
，坐在树下。宋人有诗云“
因见楸花忆去春”。不仅如
此吧。观古物，知其神骨
，已是幸事。它可以让心
智的地平线变得模糊不清
，你要么就是热烈地去爱
它，要么就是永远对它无
动于衷。
木香花湿雨沉沉，满是
香樟花香的夏夜，冬日冷
雨中那一树嫩黄的蜡梅……
草木总让人毫无功利，锲
而不舍，欲罢不能。能体
味这些，当然也是在这世
上至高的享受。
为这微渺的快乐——也
必须承受这世间的苦痛。
人生总有那样的时刻，“
万千心碎还深藏一吻，满
身伤痕还如此认真，泪流
成河还如此诚恳，生死茫
茫还心怀分寸”，厌倦权衡
、荣耀，而去寻求人与人
素心面对、舒适平和的一
刻。人与植物的缘分也在
于此。
在暮色时分，走在旧宫
殿。路上的那些花草树木
，朴素又坚韧，不遗余力
，真诚地生长。影影绰绰
的落日，天色将晚，光线
闪烁其中，缓慢而细密地
编织着植物的深度和质感
。这是它们对这些草木的
情意。
万物自有其境。我们心
中自有灿烂光彩，深衷于
内心的好奇与探究之心。
无论迹简意淡，还是细密
臻丽，我们试图接近万物
，沉静地观察自然，就是
想要感受与分享比我们自
身更重要与持久的东西，
这也是拥有生命的最大意
义的自由。
齐白石有一方大篆“草木
平生。”当所有的声名终将
消失在荒寒之中，草木依
然自顾自地生长着。
平凡的生命也是如此。
就个体而言，那是草木给
予人的温度与质感。
我们也总想寻求如此之
境：混沌里的沉静、朴素
里的华丽、简单里的丰富
，以及，稍纵即逝的灵性
的那一道光……
这份境地，也得益于我
们的内心与草木相宜的日
子，那份无所事事却又充
盈着的好奇、柔和与热情
所能得到的滋养与激发。
当我们为之跋涉并得以
深陷在人类精神的劳作之
中，无疑，这也是现世给
予我们的眷顾。
那么，风再起时，唯有
尽力生活——如草木般生
长。
那海
2020年6月18日凌晨完
稿于古清波门外

“寻常甲子无心记，看到梅花又一年。”这是元末明初隐士吕徽之的诗句。
吕徼之是台州人，长年隐居万山之中，耕渔为生。冬日雪晴，有人前往他住处拜访，见草屋一间，家徒壁立。只觉米桶中有人，原来是先生妻，因天寒，坐于其中。
陶宗仪在《南村辍耕录》中，专辟一章，以《吾乡吕徼之先生》为题，记录了这位高格之士。
此刻，我亦在这岁暮张望，见“吾乡”两字，想起了台州。
曾在壬辰岁末，于台州东山上见过一树蜡梅，结满黄色的花骨朵，梅香暗盈。
就如一日看乌目山人的《溪山红树图》，苍浑朴丽，一时凉艳。
如今回首，人事已非，却还牵记着它盛放时的模样。
蒲华携笔砚出游四方，来到台州，是在清同治三年（1864年）。
这年蒲华三十二岁。他生性嗜酒，率然不拘，做幕僚而屡被辞退，一度寄居寺庙，卖画为生，却不矜惜笔墨，有索辄应。这个山海之地，也给了自称“生前知己许寒梅”的蒲华极大创作灵感。
我在旧称太平的温岭读书时，去过新河三官堂。这是蒲华以前住的地方，房子破旧不堪。
听闻城郊花山梅花庵，庵壁上曾有蒲华所题诗：“空山春尽忆梅花，呼伴登楼日已斜。一勺清泉消酒渴，顽僧为煮雨前茶。”
于是在腊月时前往，梅花与题诗早已荡然无存，大失所望而归。 倒是有一年在台州黄岩一位藏家处，见一幅裱边破旧款署“作英己卯年作’’的蒲华《虬枝老梅图》，虬枝墨梅，满纸生机烂漫，在书卷气中透出几分山野之气。繁花疏影离离，清香扑面而来。
四
看武侠小说，被金庸《侠客行》中雪山派剑法吸引。
雪山派所居凌霄城内外遍植梅花，当年创制雪山剑法的雪山派祖师又生性爱梅，是以剑法中夹杂了不少梅花、梅萼、梅枝、梅干的形态，兼而有之，古朴飘逸。
梅树枝干以枯残丑拙为贵，梅花梅萼以繁密浓聚为尚，因而雪山剑法有时招式古朴，有时剑点密集，剑法一转，便见雪花飞舞之姿，朔风呼号之势，出招迅捷，宛若梅树在风中摇曳不定。
也曾沉浸在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李寻欢与阿飞数梅花一节，好久走不出来：
他不愿阿飞再想这件事，忽然抬头笑道：你看，这棵树上的梅花已开了。阿飞道：嗯。李寻欢道：你可知道已开了多少朵？阿飞道：十七朵。李寻欢的心沉落了下去，笑容也冻结。因为他数过梅花。他了解一个人在数梅花时，那是多么寂寞。”
随园主人袁枚曾言，余不喜佛法，而独取“因缘”二字，以为是补圣经贤传之缺。
那些赴山中探梅，在家里院落植梅，因路边一树梅花而突然驻足的人……是与梅有怎样的缘分……是怎样的人呢。 五
曾赴嵊州金庭，参拜王右军。墓前梅花疏离，行迹荒凉。当年智永和尚之弟子尚杲说右军墓：“升平去大业才二百五十余年，而荒湮若此，则干载之后，将何如哉。“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让人感叹。
冬日不宜感伤。不然，总会在岁忽终时，记起王羲之草书《平安帖》：“岁忽终，感叹情深，念汝不可往。”
我的冬日之书是《游居柿录》。这是袁中道的日记。漫长的科举考试，功名不遇，袁中道“泛舟西陵，走马塞上，穷览燕、赵、齐、鲁、吴、越之地，足迹所至，几半天下”。万历三十六年（1608年）冬，袁中道三十八岁。这年，袁中道买舟，装上干粮、书籍、字画，顺长江而下，开始他的舟行游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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