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腌的泡菜很好吃,不咸,清香嫩脆,下饭下粥都宜。新鲜泡菜多是生吃,从坛子里拿出来,略切几刀,淋上一点红辣椒油,撒几粒味精,白米饭可以下三碗。但萝卜缨一般不这样生吃,即使是泡过的,也会细细切碎,加一两粒干红辣椒快炒出锅,带一点生鲜气味尤妙;或者加肥瘦各半的肉末同炒,油亮咸香,下饭一流。之所以同是泡菜,别的菜如泡姜泡萝卜泡青菜头可以生吃,萝卜缨便要炒过,大概还是因为萝卜缨纤维粗,不易咀嚼。四川人用它来做泡菜,也不过是爱物惜物,不合得浪费。
萝卜缨不做泡菜,也可以生炒,叫炝炒萝卜缨。做法甚是简单:新鲜萝卜缨切碎,加盐揉过,挤出水分;油锅烧热,加两粒干红辣椒爆香,这个步骤就叫“炝”;等干辣椒的颜色变成深棕色,炝出辣椒香味来,就可以把萝卜缨放下去炒;大火快炒出锅,只放盐,吃萝卜缨的本味。这个菜香辣开胃,极是下饭。
或者,也可以把它晒干做干菜。初冬的时候收了白萝卜,削下萝卜或腌或藏,切下的萝卜缨挂在竹竿上晾晒——没有竹竿就摊开放屋顶瓦上;历经风雨霜雪,北风由他吹,霜雪由他压,晾至立春前一日方收下,转挂在晒不到太阳的屋檐下阴干;到二三月时,天气回暖,这才把晾晒了三个多月的萝卜缨取下收藏。吃的时候取两三条来洗净切碎,或酱或盐放在碗内,置于饭锅上蒸熟,是极香脆的家常小菜。过去贫寒人家常以此法制萝卜缨,若是家境小康,以腊肉炒,更佳。这道菜干香鲜脆,与新鲜萝卜缨比,别具一番干菜的风味。
除了四川,很多地方也吃萝卜缨。我有朋友是淮北人,她说他们当地管萝卜缨叫萝卜菜,菜市场一大捆一大捆地卖。也不像四川人那样或泡或腌,他们就当蔬菜吃,煮面,凉拌——开水锅里一焯,捞出来切碎了加油盐一拌就吃。嫩,没什么纤维感;不苦,有萝卜的清香之气。菜摊上也有腌好的萝卜菜卖,跟咸菜一样。
上海本地人大多不吃萝卜叶子,也没萝卜缨缨儿这么可爱的名字。菜市场没有萝卜缨卖,菜摊上的萝卜一个个削得干干净净,没有萝卜缨,也没有萝卜根。我有时想弄点萝卜缨回家腌来吃,得先买萝卜,然后厚了脸皮问摊主要一点萝卜缨。他们会很大方地给一大捧,然后好奇地问:“拿回去做什么?家里小孩子养了兔子?”我只好回答说是。心里说,我就是那只兔子。
萝卜旧称莱菔。“莱菔淹菹茎作齑”,这句出自乾隆年间徽州人方西畴作的《新安竹枝词》,在徽州,萝卜和萝卜缨都是做腌菜的。隔不多远的上海,就没有这个食俗。本地人不吃萝卜缨,我觉得可能和栽培品种有关。有的品种叶子嫩,有的品种叶子老,嫩的能吃,老的就只能喂鸡喂兔子。也可能和水土有关,同样的品种,种在某地就嫩,换个地方就老。
这种说法自古就有。唐朝人说萝卜好吃,叶不中啖;又说有一种芜菁,根比萝卜细,叶子像萝卜,很好吃,“西川惟种此”。宋人很有研究精神,“格物”之后,发现唐朝人说的芜菁又名蔓菁,和萝卜完全不一样;南方人说萝卜叶子、芜菁叶子不好吃,那是因为长江以南不产好的芜菁和萝卜。看来在北宋时期,江南的萝卜就不如北方所产,本地人不吃萝卜缨是历史遗留问题了。
芜菁,现在北方人管它叫“变萝卜”,意思是这东西和萝卜差不多,稍有变化。芜菁原产地之一是阿富汗。阿富汗离中国多近啊,芜菁种子翻越葱岭(也就是帕米尔高原)便到了新疆,再随着吹过河西走廊的风就在祁连山下扎下根了。和萝卜可以生吃不同,芜菁一定得煮熟了吃。它淀粉质较多,口感接近于土豆。美洲’的土豆传人之后,芜菁被边缘化了,吃得少,种得也少,熟悉它的人也就不多了。
芜菁可以腌作酸菜;同时由于它富含淀粉质,又可做饲料。如今,只有少数高寒山区用它代粮,但在古代,它就是粮食。元代官员徐元瑞说:“尝闻近代为县者,教民种蔓菁,捣其根以为饼,大者三四斤,干而储之。后值凶年,蒸以食饥民,味甘且美,赖以全活者甚众。”
芜菁一物,曾经是穷酸的代名词。在王实甫《西厢记》里,作者为描写张生的穷酸,就编派他住在普救寺里,顿顿吃芜菁。后来他退了兵,夫人摆下宴席请他去吃饭。他以为要商定婚期,净梳头粉涂脸打扮一番,喜滋滋问红娘夫人准备下什么美酒佳肴,小红娘讥讽说:“淘下陈仓米数升,炸下七八碗蔓菁。”那真是:东阁玳筵开,不强如西厢和月等。
高寒山区种植芜菁,我在大凉山见过。某年我和家人去四川西昌城外的螺髻山旅游,此地已属大凉山范围,当地居民多为彝族。螺髻山海拔4359米,山高寒,地贫瘠,种的是苦荞和芜菁。车子往螺髻山上开,彝族村庄散落在路边,家家门前晒着白色的芜菁块根。村民把块根放进一台小机器,等机器切好片吐出来,再摊开晒干。这么多的芜菁,当菜吃未免太多,只有当粮食当饲料,才能消耗得掉。
我爸坐在副驾驶座,回头问我芜菁是什么。我说:“芜菁是一种和萝卜差不多的作物。嗯,诗经里说‘采葑采菲,无以下体’,这个葑和菲就是芜菁。对了,有一种大头菜就是用芜菁做的。”我妈说:“就是大头菜啊。”我说:“也不尽然,做大头菜的原料有好几种,芜菁是其中之一。”
大头菜入文学作品,最有名的莫过于高鹗续的《红楼梦》。这个铁岭老秀才穷酸了一下,让林妹妹吃了一回南来的五香大头菜,拌点麻油醋,让读者们笑了两百年。那么坚韧耐嚼的大头菜,也不怕美人灯似的林妹妹克化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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