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秒鸟鸣
四日,清明之日。六时许,被声音叫醒,晨曦从窗帘上洒进屋,鸟群在遥远的树梢上啼叫,却仿佛就在窗外。各种鸟鸣,丰富极了。它们是如此亲切与熟悉。不请自来,如晤旧友。在乡下住着,夜的眠床舒适,贴合人的神经,常常是一夜无梦到天明。天明了,叫醒我的可能是母亲在厨房里生火腾起的炊烟,可能是来去纷繁的鸟鸣,可能是山谷里的伐木声,唯一不可能的,是梦想。
旧时堂前燕,年年到春天,吃早饭时,就会飞进屋来,不避人地在楼板下啼叫。啼叫的话语,据舅舅说是:不要你的油,不要你的盐,只借你一处墙壁住住。春燕年年衔泥来筑,老屋里筑起十几个燕窝,错落有致。雏燕新出,大鸟小鸟叽叽喳喳欢叫,过些日子,鹅黄的小嘴探出窝外,接取归来的大鸟嘴中衔着的小虫,这一幕,让小孩子伸长脖子,在楼板底下看得有趣。再过些时日,小燕学飞,跌跌撞撞,再过些时日,来去自如,早出晚归,春去也。
早饭过后,友人从日本奈良发来一张图片,是那里的梯田,题目写的是“飞鸟稻渊”。飞鸟是地名,也是时间,不是我在屋外看到的飞鸟。稻渊就是梯田吧——图片上,梯田层层叠叠,前景是一片油菜花,这却与我的故乡是一样的。此时,屋前田野,油菜花开得浪漫,却并不是连绵不断,而是这里一块,那里一撩,又间杂一些紫云英。紫云英这些年没有人种了,只有我们还在稻田里撒一些种,蓬勃地长出来,做绿肥。这样的种田法,是墨守成规,然而也无妨。便是屋前的鸟鸣也是墨守成规的样子,它们就那样叫着,仿佛从来也没有变过——
啾——啾——啾。
清明——归啾。
清明——归啾。
鸟的品种确实非常多,音色混杂,各有不同。大太阳,我坐在门前桂花树下,喝明前的奉化曲毫茶。阳光洒在大地上,我却落了一肩的油菜花粉。其实也不只是油菜花粉,更有蓬蘩花粉、紫花地丁花粉、梨花粉、李花粉、海棠花粉,甚至是青菜花粉。青菜花,我摘了一小把,插在空啤酒瓶里,搁在桌上,喝茶的时候顺便看花。
我忘了带望远镜回来——这会儿,几只小小的雀,头褐腹白,轻灵小巧地站在菜园的篱笆上腾挪跳跃。一只粗嗓子的大鸟站在高高的栗子树梢上叫。两只喜鹊一前一后地掠过菜园。那个小菜园里已经种了十六棵辣椒苗与四棵番茄苗。那是父亲从县城买的,一元一棵,他已经把它们安顿在了土地里。
两只母鸡咕咕咕,在菜园篱笆外边啄食雷公竹的笋壳。前一天我与父亲一起上山挖笋,挖的是大笋,泥里白。今日中午便吃雪菜炒笋片,昨日中午是吃咸肉炖笋块,都好极了。笋是春天的妙物,其滋味鲜美,鲜得不可方物。 父亲拎了一桶水,去菜园里浇辣椒苗与番茄苗。我安静下来,听着五十米开外那棵栗子树梢上的鸟鸣,觉得清晰,如在耳边。于是打开手机上的录音软件,录了一段鸟鸣。这样随意地录了十二秒,重听时发现,居然澄澈得像是黑胶唱片里淌出来的一样!
我一遍遍重听,并思想着,能把这十二秒的鸟鸣用邮件分享给谁。呆坐了一会儿,手机屏幕上就又渐渐地落了一层黄色的花粉。
P2-5
周华诚,作家,影像记录者。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杭州市作家协会理事。文创品牌“父亲的水稻田”创始人。浙江省作协“新荷人才”实力作家。出版作品有:散文集《一饭一世界》《西湖时光:遇见24节气》《下田:写给城市的稻米书》等,中短篇小说集《我有一座城》《没人知道你在寻找什么》,影像书《小世界》《爱比技巧更重要》等十余种,有作品被翻译成韩文、英文、阿拉伯文。作品《父亲的水稻田》入选黄山靠前摄影节。新作品《草木滋味》《造物之美》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推出。
我是有故乡的人,故乡是一个人的身份证,不管你走得多远,不管你做什么,故乡都会在你心里占据一片天空。
我从故乡远远地离开,许多年后,我又重新靠近它,亲近它。
这些年,常听见有人说,故乡在荒芜,故乡在沦陷。但大家只是限于感叹,鲜有人真去为它做一点什么。我想,如果大家能重新回到故乡,大约故乡也不会是这样的空虚着了。然而现实的悖论也正在于此:从前的故乡,我们还回得去吗?
好在,我的父亲母亲还在故乡。
我的根,也还在故乡。
在乡下种田之后,我出版了《下田:写给城市的稻米书》和《草木滋味》两本跟村庄有关的书,也有朋友建议,是不是可以为孩子们出一本绘本书。通过这样一个绘本,把故乡的风景、四时的劳作都呈现出来,让很少接触到土地的孩子们,能从中获知关于田野的秘密。
那么,找谁来画是个问题。直到有一天,很意外地看到金雪的作品,我一愣,就是她了!
金雪并未到过我的村庄,但是她常常会借美妙的笔触,描绘下我们在稻田劳作的场景。很多画面,真是美。那些作品,也使我重新审视我的村庄,以及草木与光阴。
现在,这本书完成了。
我想把它献给我的父亲母亲,也献给每一位离开了故乡的人。因为,它是我们每个人心里的故乡,不管你走得多远,你永远是故乡的孩子。
劳作的意义
故乡不只是用来怀念的
孩子们成群结队满村子乱跑的情景不见了。
哪怕是周末,村庄也是静悄悄的。
没有摇着拨浪鼓卖小玩意儿的货担郎,没有走村串户的木匠、箍桶匠与赶公猪的人,没有抬着嫁妆吹吹打打的长长队伍,也没有人穿着蓑衣赶着牛从细雨中走来。
村庄寂静得可疑。显而易见,我们的村庄正在发生着深深的变化。房子变得高大,道路变得平坦。新农村建设使得村庄变得新起来,但是这仍无法阻止村庄里的人越来越少的趋势。
这就是现在的村庄,每一次回到我的村庄里去,我都觉得眼前景象可疑。
同样可疑的还有春节—村庄一下子热闹起来,到处都是衣着光鲜、面容陌生的返乡人。
明明都是这个村庄的村民,但是大多数时候他们都会消失,像一滴水消失在大海中。
我在浙西衙州常山县天马街道一个叫作五联村的地方长大。
每天上学要从广阔的田野间穿过,闻着稻花和油菜花的芳香,农忙时和父母一样挽起裤脚下田,一个暑假下来整个人晒得黝黑。
当我因为插秧、割稻而腰酸背痛、苦不堪言之时,父母的告诫就在耳边响起:“你看,如果不好好读书,就只有一辈子种田。”
好啊,那就咬牙,努力读书。
十六岁,我终于离开村庄,考上了省城的学校,后来又留在了城市工作,从此不用当农民。
后来,每一次回到村庄,我都发现村庄在变得陌生。
我们以前读书,看到古诗里“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牧童遥指杏花村”,“朝耕及露下,暮耕连月出”,觉得这是中国的农村,江南的农村。
现在,这样的情景已经没有了。
村民们离开祖祖辈辈熟悉的土地,转向陌生的城市和工厂谋生。土地似乎一夜之间被他们抛弃。可是如果死守土地,洒下无数汗水换回的收获,根本不足以维持基本生活。
农民是自卑的,我的父亲当了一辈子农民,从来没有为自己是个农民而感到骄傲过。他和别人一样挥汗如雨,他能种出很好吃的水稻与青菜,但是他从来没有为此而自豪。
他们是被时代的列车抛弃的群体。这个社会不需要他们当农民了。但是,我们的村庄真的就应该变成这样吗?中国传统乡村延续数千年的生活方式,就要这样消逝了吗?
每一滴汗水,理应配得上那份骄傲
谁的故乡不在沦陷?但除了感叹,还应该做点儿什么。哪怕力量微小,改变不了世界,或许可以改变身边一点点。
乡村也不只是用来怀念的,需要大家一起去建设。
从二○一四年开始,我发起了“父亲的水稻田”活动,重新回到乡下老家,与父亲一起种一片水稻田。同时,我也用文字和图片来记录水稻的耕作与生长,记录一个村庄的变化。
因为下田,我和父亲之间的共同话题多了起来,我开始慢慢懂得父亲。
父亲高中毕业,有点文化,当过几十年农村电工。他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土地。他和我母亲一起,在土地上艰辛劳作,先后把三个子女送进学校,送进了城市。
十多年前,我就希望父母跟着我们一起到城市生活。我觉得土地没有那么重要,如果父母为了生活过得更好,完全可以和我们一样离开土地,进入城市。但他们不习惯,也不愿意。我也不理解,为此我们还发生过争论——在我看来,家里那点田地,扔了不足惜。父亲却看得比什么都重。
当我重新回到稻田,重新洒下汗水劳作,重新耕耘与收获的时候,我与土地之间那种断裂的联系终于又重新建立起来了。
一同建立起来的,还有我对父亲的理解。同时,我自己的人生观与价值观也在慢慢地发生改变。我不再认为城市是更好的生活地点,我也不再认为从事其他任何职业比当农民更值得骄傲。
农民和村庄,在这个喧嚣的时代是被掩盖、被遮蔽的。农民的劳作价值是被忽视的,被极大低估了。
如果我不为当农民的父亲以及更多的农民父亲们说话,还有谁能为他们说话?
因为“父亲的水稻田”这个“乡村实验项目”,许许多多的城市人来到我们家的水稻田。
春天,大家挽起裤脚下田,一起插秧;秋天,大家扛出沉重的打稻机,一起用镰刀割稻。
这些活儿不要说孩子们.就是很多成年人都没有体验过。只有直接接触土地,才会深刻感受到劳作的辛苦、粮食的得之不易。
我们的孩子,还能认识粮食吗?
种田在这个时代似乎是一件有些可笑的事,尤其是单家独户的小农种田,愈加显得不合时宜,种田注定是要亏本的。
这是一项笨拙的劳动。其实很多手工活计也都是如此,都是笨拙的劳动。
一个绣娘可能要花两三年才能绣完一件作品;一个篾匠终其一生也做不了多少竹篮;一个农民,一辈子又能插多少秧呢?
这些笨拙的劳动者,最可惜的,不是他们做不了多大的事,而是即便一辈子都在做这件事,却仍然被时代所抛弃。 时代像列火车跑得太快,笨拙的人跑丢了鞋,仍然赶不上它。
但,这恰恰是我来做“父亲的水稻田”这件事的初衷所在。
从春到秋,我想记录下水稻耕种的过程,我想体会父辈在劳作中的艰辛与汗水。我想把这样的劳作与耕种,传递给我们的孩子,以及城市里的人们。
二〇一六年,我那本关于稻田的书——《下田:写给城市的稻米书》,由三联生活书店出版。
那本书是我写给父亲和村庄的,更是写给城市,写给孩子的。
或许再过十年,当这些年老的农民也不得不离开土地的时候,我们的水稻田都会荒芜,长满野草。
因为没有一个年轻人能真正继承父辈们的种田手艺。
城市里的孩子,他们双脚接触不到真正的土地。传统的中国农耕文化正在快速地消失,即使是农村的孩子,他们也不会种田了。
时代终究会朝前发展,而劳作的意义永恒。
当我蹲在稻田中间,注视一株水稻的花时;当我趴在野草中,观察一只纤弱的豆娘起起落落时;当我在稻禾中间汗落如雨,或当我品尝着自己劳作所获的大米时——我发现,生活本来如此简单而美好。
当城市面积不断扩张、城市人口不断膨胀,离家已久的你是否还记得家乡的稻田、草垛和牛背上的牧童?
故乡是一代人的记忆,随着城市化的进程,中国人经历着有史以来最大的迁徙,从农村到城市,从泥土到霓虹。故乡的草木光阴,是一代人与土地、父辈、家乡的记忆。在《草木光阴(精)》中,周华诚用温柔的文字记忆自己与故乡土地的岁月、四季耕种、旧时风景、乡村慢生活,并配上金雪绘制的水墨插画,让人沉醉其中,向往田园。这样的生活,可能是你从未经历的,也可能是远在都市的你早已淡忘了的。故乡的墙畔花草皆是故人,浮云流水自有真情,这是作者满怀深情献给家乡的一首童谣。
“深圳好书月”百佳好书《草木滋味》姊妹篇;重归田园的城市作家周华诚新作!
68篇隽永的散文如同浙西暖湿的微风,超过60幅清新烂漫的手绘插图带你领略乡村的四时之景;
现代的焦虑来自对土地的梳理,《草木光阴(精)》带你找回既远且近的故乡记忆,亲近稻田的四时光阴;
独立日“在野Wildling”系列新书首发,专注自然与博物;
为传统保留一块“自留地”,中央电视台、《新华每日电讯》、《新周刊》、《北京青年报》、新浪网、人民网、凤凰网等近百家媒体关注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