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对式其说:“你的酒量矮了不少,即使踮一踮脚,也够不着以前的一半了。”式其咧咧嘴不吭声,但心里认下了这个算术说法。这么些年过去,昆城一点点变大了,他的酒量一点点变小了。由于这种退步,以前的他一定瞧不起现在的他。
不过酒量的退步不等于酒兴的下滑。事实上,他对酒桌仍保持着亲近的态度。每周少说两次或三次,式其会出现在某个吃店的包厢里——不是生意饭局而是朋友聚酒。他坐下后并不造势,只是简单地敬酒或迎酒,说话的声音温和并且节约。但他显然又是受重视的,每一只酒杯与他对喝时都不会潦草。
在这种场合嘴巴们总是忙碌的,因为除了吃喝,还要讲镇子上形形色色的闲话。闲话时,式其也会淡淡地搭上几嘴,因说得少,话语就显着几分劲道。当酒桌上的热闹收尾时,式其便起身去一趟洗手间,顺便把账单刷了卡。等别人气壮地出门买单,女服务员会柔声说:“那位长头发的老板已经买过了。”
式其是昆城为数不多的长发者,一头没有杂色的黑发披挂下来直达脖子,把一张脸比得瘦了一些,看上去有点艺术又有点怪异。谁也不知道他啥时开始蓄此长发,反正在记忆中,他就是这么另类地从时间远处走来,走过镇子的一个个年头。也有人打听过,式其年轻时练过拳脚,又喜欢酒,那么他的披发也许是从《醉拳》里成龙的发型演变而来。这种猜测传到少数知情者耳中,自然被一笑弃之。知情者没有忘记,式其的长发遮着一个私密,一个关于耳朵的私密。这个私密其实并不稀奇,像式其这一类有过拳头史的人,年轻时免不了掐架斗狠,身上也就容易收藏一些刀疤拳痕。夏天若亮一亮身子,多少也显着一种荣光。但式其不一样,他不愿意走漏这种荣光。
因为这个原因,许多年里镇子上几乎无人见过式其的耳朵。随着时间的推移,即使知情者也失去了保留记忆的兴趣。一只伤残的耳朵,伴着一个男人渐渐老去,这有什么好惦记的呢。
当然,式其日子里也不是没意外的。大约三年前,一位愣头愣脑的理发师给式其修发后一时起兴,以神秘状向别人描述自己见到的耳朵。两天后他的发廊被砸,一只垃圾桶像导弹一样扑入店内,腐烂的气味久久不散。自此以后,式其的理发师换成一个懂得默契的人,他的习惯是不问女客的年龄,或者不提某个男客的隐物。
这天傍晚,式其照例到一家吃店凑一个休闲饭局。饭桌上十来个人,他坐定身子,眼睛一扫先看到一圈熟脸,再一扫多出一胖一瘦两位年轻女人。这也平常,为了搞点气氛,总有人喜欢往饭局里引进花花草草。
饭桌先是稳着,一双双筷子挺讲秩序地伸向端上来的海鲜和面食。随后酒杯们活跃起来,此起彼伏地在空中举来举去。由于酒液滋润了思维,不久便进入闲话阶段。一个声音起点很高,从国际大势讲到恐怖组织,认为世界各地的枪声有点多。另一个声音阻止了这种担忧,指出中东的枪声再多,也射不到昆城来。于是话题顺势回到镇子上,从某个楼盘的房价说到某家超市的被盗,从河边的钓鱼说到不爽的天气。有人说:“这几天一会儿晴一会儿雨,像女人例假期里的情绪。”有人便把话语引向一胖一瘦两位年轻女人,说:“包厢里没有下雨,你们的脸上为什么看不到高兴?”胖女做一个笑脸说:“有吃有喝的,我有啥不高兴的?不高兴的是她!”她的嘴巴努向旁边瘦女。瘦女耸一下肩说:“我干掉好几杯酒把脸喝红了,还是没藏住不高兴。”有人说:“有啥不高兴的,说说看。”瘦女说:“那我得再喝一口啤酒。”她端起杯子吞下一大口,然后说:“今天上午有一女友发我微信,问坡南街上讣告说的是你吗?你不回答我会流泪。我回复两个字:傻×!接着又有人小心地给我老公发短信,意思是节哀什么的。”有人稀奇地说:“哈,被死亡呀,什么情况?”瘦女说:“我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坡南街的确死了一个女人,跟我的名字撞了脸……这乌龙闹得好晦气呀!”有声音问:“啥叫名字撞了脸?”瘦女说:“她叫王静芸,跟我的名字王静云是不是特别像?但再像也挨不着呀,按年龄她差不多可以做我母亲了。”又有声音问:“那王静芸怎么死的?”瘦女说:“一个字,‘病’呗,听说是胃癌晚期,从发现到闭眼不过一个月。”有人“噢”了一声说:“这么一说,我知道王静芸是谁了,她在坡南街开一文具店,她的老公叫叶公路。”叶公路这名字有点奇葩,让两三个人点了脑袋,表示听说过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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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求是,1964年出生,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经济系和鲁迅文学院第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曾获《中篇小说月报》奖、《中篇小说选刊》奖等。主要作品有《谢雨的大学》《未完成的夏天》《你的影子无处不在》《远离天堂的日子》《秦手挺瘦》《给我一个借口》等。有作品改编为电视剧和电影。
后记:日常的边缘和受困
钟求是
这批中短篇小说为我近几年所写,先后发表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等杂志上。小说发表之后,仿佛游子走出家门去了远处,从此跟我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文中的一语一字都曾排着队从我心脏里通过,沾上了我的血液和气息。陌生则是因为我把小说放手后,近期一般不会在文字中与之相遇,甚至数年难以见面。它们凭着自己的命运在日子里晃荡,或者无所事事或者遇见朋友。这是作者和作品友好相处的适当方式。
现在,借助这本小说集,我获得了和这批小说短暂相聚的机会。它们的题目排成一列站在我的跟前。我打量着它们,温暖而伤心,如同创造它们的时候一样。它们样貌各异,性格不一,却应召而来集合在一本家谱上。在此时,寻找这些小说共有的脾性和特征,也许是必要的。不用多想,我找到了三个词:日常、边缘、受困。
日常。我是个平淡的人,脸面中庸,谈吐少趣,混在人群里就像一片树叶卧在树林里,但正是这种日常的优势让我干了十五年特殊的涉外隐蔽工作。同理,文学的目光可以盯住大苦大难,也可以打量日常生活。在大多时候,人们都过着平淡的日子,花开花落,数点年月。但平淡之下,又潜伏着复杂的悲欢情感。小说的擅长之处,就是能将日常中的特别东西拣出来。在《两个人的电影》中,两个最普通的人过着最普通的日子,但他们每年要见一次面看一部电影,因为有了这一天,两个人心里就存着一道秘密的亮光。《街上的耳朵》则写了流淌的岁月和隐秘的情感,这种情感很容易被平淡日子淹没,但总会在某一时刻探出头来。《慢时光》讲述儿子陪伴母亲度过温静的弥留日子,展示了生命结束时的一番模样。这些小说里自有别样的风雨人事,但又发生于平常生活之中。
边缘。这些年我在自己文字里遇到不少普通又特别的人,细辨他们的身份,常常带有边缘的特点。这些在生活中处于边缘的人,由于所站的位置不一样,容易与生活的墙碰撞,于是内心色调也不一样。对他们的精神地域,我挺有兴趣去探望并溜达。《星期二咖啡馆》写的便是失独老人的内心旅程,他们将对儿子的思念放在一个姑娘眼睛里,但世事起伏,生活中的谜题仍难以解开。《练夜》则是将一个活在暗黑中的盲人引到亮光处,激活其埋没的天性欲望。他苏醒后的日子里,从此有了明朗和自尊。《星子》里身患绝症的中年男子躺在山村空棺里看夜空,感受生死过渡时的精神安静。这些边缘小人物身上不仅有着常人的共性情感,也有着心理边沿的人性折光。
受困。在这个快速奔跑的时代,人们拥有财富和痛快,同时也收藏焦虑和不安。现代人内心的精神障碍,一直是我写作的关注点。我有时很愿意倒一杯酒,与文字中的朋友聊聊各自的心事。在《愿望清单》中,年轻诗人走入内心困局,无法与周围的现实握手言和,只能借助游戏的路径,将自己送向自由的天空。不过天空之下,仍是坚硬的地面。《送话》里的法警姑娘尽管工作上没有做错什么,但心灵受到了围困,这种微妙的人性悲悯,需要她向这个世界说一声对不起。《皈依》中的妻子内心困惑,便去佛门寻找精神依靠,丈夫以为自己在酒肉情色中能活得自在,却遇到了神启般的山谷钟声。事实上,对受困心灵的触摸和慰问,使我的作品增加了不少重量。
我不是个写作快手。我的小说里常会出现人物的心理难题,与这些难题相遇缠斗,是一种快事,也是一种挣扎。我曾经提醒自己,只有受过难的文字,才能显得可靠,才有脱俗复活的质地。
当然,作家不是眼戴墨镜、手持斧头的武夫,即使困斗挣扎,内心仍然是柔软的。柔软帮助作家形成了诗性,诗性又帮助作品生成了跃离地面的轻灵。这一点不需要多说,因为一个有经验的写作者都会去把控作品中的重与轻。我乐于相信自己的文字也是这样。
《街上的耳朵》是当代作家钟求是的最新小说集。在这些文字中,作者语调舒缓,寄寓忧郁的深情。他几乎揭示了时间流逝的真谛,写出了普通人卑微而真实的欲望,也曾在死亡的绝境之中看到天上明亮的星星。本书献出了当代汉语中动人的诗性文字。
钟求是著的《街上的耳朵》讲述了年轻的式其因为一个梦和人打架,被咬掉半只耳朵,对方也因此获刑两年半。多年之后,梦中出现过的女人因癌症去世,式其去参加葬礼,两个打架者重新见面。守夜的时候,当年打架的原因被揭开:一个普通的年轻女人,不经意间制造了美丽的时刻,让人怦然心动。回忆往事,两位男人在暗夜中默默佇立。
这个小说里,钟求是写了流淌的岁月和潜伏的情感,写了生活中日常但隐秘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