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分钟后,我已经在查看机场显示屏上的航班抵达信息了。从波士顿来的飞机刚刚着陆,也许我还得等上个半小时吧。达尔文认为,人类表达情感的方式有许多都是共通的,铭刻于基因之中。如果有谁想要证明这一点,他只要在希思罗机场四号候机楼的下机门前待上几分钟就足够了。当一位尼日利亚的准妈妈、一位薄嘴唇的苏格兰老奶奶,还有一位肤色苍白、中规中矩的日本商人推着行李车,从期待的人群中认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时,我从他们脸上看到了同样的欢乐,同样的不可抑制的微笑。观察人类的多样性能给人带来愉悦,而观察他们的相似性亦然。当两人趋前拥抱、呼唤着对方名字的时候,我总会听到一声一模一样、由高渐低的叹息。那到底是第二大调,还是第三小调,或者是两者中间那个调?爸——爸!尤兰——塔!霍——比!尼——兹!长久不在身边的父亲或祖父母们,对着表情严肃戒备的婴孩连哄带骗,音调抬高,寻求亲情的快速反馈。汉——娜?汤——米?让我进去一下!
在私下里上演的多幕情景剧中,这种多样性也表现了出来:一对父子(可能是土耳其人,孩子有十来岁)站在那里,长久默默地拥抱着,对挤在他们周围的行李车浑然不觉,不知他们是在原谅彼此,还是在为失去亲人而哀恸;一对年逾五旬的双胞胎姐妹带着明显的厌恶互相问候,只是碰了下手,然后礼节性地亲吻,却没有接触对方;一个美国小男孩被他认不出的父亲扛到肩上,哭叫着要下来,惹烦了他那位疲倦的母亲。
但大多数时候,人们都会彼此微笑和拥抱。在三十五分钟的时间里,我至少见证了五十出美好的戏剧性结局,每一场似乎都比前一场演得逊色。到最后,我简直有点情感疲劳,怀疑就连小孩子也只是在虚情迎合。就在我寻思着自己在迎接克拉莉莎时能显得多么真诚时,她轻拍了下我的肩头,刚才她没看见人群中的我,在周围绕了一圈。霎那间,我的疏离感消失了,就像其他人一样,我也用那种音调叫了声她的名字。
不出一小时,我们就把车停在了一条穿过奇尔特恩丘陵①山毛榉林的小路旁,这儿离圣诞公园很近。克拉莉莎换鞋的时候,我把野餐都装进一只背包里。我们带着团圆的愉悦,手牵着手走在小路上。我所熟悉的她的一切——她手掌的大小和触感,她声音里的温暖和安详,她那凯尔特人的白皙皮肤和碧眼——也很新奇,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令我回想起我们的邂逅,以及我们在坠入爱河后头几个月里的时光。或者,我把自己想象成另一个男人,我自己的情敌,将她从我的身边偷走。当我把这想法告诉她的时候,她笑了,说我是这世界上头脑最复杂的傻瓜。我们停下脚步,亲吻对方,就在我们寻思刚才是不是应该直接开车回家上床亲热时,我们透过初生的新叶瞥见了那只氦气球,它正梦幻般地飞越林木葱郁的峡谷,朝我们西边飘去。不论是那个男人还是小孩,我们当时都没看见。我记得自己还暗自心想(但没说出口来),这种由风而不是由人来把握方向的运输方式挺危险的,但随后我转念一想,可能这就是它独特的魅力所在吧。接着,我马上就把这想法抛在脑后了。
我们穿过学院森林,朝皮希尔村走去,一路上驻足欣赏山毛榉上绽出的新绿。每片树叶都仿佛散发出一线内在的光华,我们谈论着这种纯净的色彩、春天里的山毛榉叶以及注视它给头脑带来的清新感觉。当我们走进树林时,风势开始增强,树枝发出生锈机器运转般的吱嘎声响。我们很熟悉这条路线,这里无疑是离伦敦市中心一小时车程内风景最优美的地方。我热爱这里起伏的田野,热爱那散布的白垩土堆和燧石,热爱那穿过原野、伸进幽暗的山毛榉树林的人迹罕至的小径,还有那些无人照管、排水不良的溪谷,腐烂的树干上覆盖着彩虹色的苔藓,偶尔还能瞥见一只毛冠鹿在灌木丛中磕磕绊绊。
我们朝西面走去,大部分时间都在谈论克拉莉莎的研究项目:约翰·济慈。他临死前和朋友约瑟夫·塞文①寄宿在位于罗马西班牙阶梯②底部的那幢房子里。
P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