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
……陌生人,可是都有熟悉的面孔,就像你从出租车里钻出,在那些陌生的高大建筑下茫然四顾时忽然闻到空气弥漫的麻椒香味。被时间过度催熟的脸,没了原形,也没有新的定形,但你又不能称之为过渡中的脸,你知道,它们的最终定型还要很久,或许就是它们的主人瞑目而去时。那个时刻到来之前,它们将始终处于缓慢变形的状态,正如身体所经历的。看上去都红润而柔软,还有些松弛的迹象,但还不至于失控,不会因某种莫名冲动或突然降临的挫败而崩溃,这说明它们的角质层里已累积了足够的经验,这种累积在眼部表现得尤为明显,无论如何,他们的眼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小,还会更小……或许,你也可以将这理解为习惯性眯起,为聚拢光线,为更好地审视眼前的世界。只是你会发现,其中的光泽是混浊的,而亮度也会随时发生变异。那只是他们留在世界上的前哨,貌似随意,实则充满警惕。他们还活着。这哨所可以搜集同类的信息与迹象,他们会将这种活着概括为还能保持些饥饿感和新鲜感的状态。但也知道,这是难的,难过以往任何事。所以,要慢下来,慢慢地,留在某些偶然发现的过程里,再慢一些。其间,有个黑瘦的男人,始终都没说什么,只是有些拘谨地听着,没有任何表情,整个人都像个暗淡无光的木雕。直到最后离开时,都没有人介绍他到底是什么人,也没有几个人真正注意到他的在场。他拘谨而客气地跟每个人握手道别,每个人,当然是右手,又瘦又硬,湿冷,像被火熏黑的木头浸过冷水,其实,整个人都像。
失眠症
……或许不会有人像他那样谈论聊斋里的人物,在那种慢慢清醒的过程中。他其实并不知道该如何描述之前的梦境。女妖们唱着歌跳着舞就从那些狼藉的水果深处浮现了,穿着黑色的衣裙,没有人能听懂她们究竟在唱着什么又说些什么,她们像蛇似的吐露细长的舌头,展示着左右随意翻转的技艺,甚至扭转出令人惊异的造型,就像传说的那样,她们的眼光锐利而诡异,变幻无常,时而动人,时而虚无,与此相应的是那些魔咒般的低吟,驱使着无数各色光线不断交织动荡,在这暗夜里生成种种涡流,慢慢卷集一切,能将那些还沾着水珠的水果变成丑陋的石头,能将发呆的人们变成鸡或是猪,她们将那些石头重新切开,再现的是汁水溢出的果肉,她们就用果肉擦洗那些动物的脸,还有身体,她们笑着反复吟唱,就像深处寂静的山林,远处不再回响,那些动物在她们的触摸下逐渐褪去毛层,渐渐微缩,直到变成初生婴儿的样子。当她们要把死亡的印迹留在那些婴儿般的躯体上时,她们的脸也在发生着奇怪的变化,忽然年轻,忽然衰老,她们不时地洗着手,相视漠然……这时候,幸亏有人长叹一声,在路口敲起了钟,在那悠长而沉重的钟声里,她们四散而去,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让身后的一切在突现的清晨微光里迅速地恢复了原形。他讲完这个梦,别人已睡着了。他听到了外面的鸟声。那些细微的光似乎就是从它们的喉咙里一点点一簇簇地透露出来的吧。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做过任何梦。在每个夜晚里他都无比清醒,他明白了,这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失眠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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