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在歌乐山,你讶异于山岚的变幻,雨后的风吹来,如同恋人的吻。你的收音机伸长天线,却触到了地心的宁静。耳朵与单词合一,连流云也消失了。多少次,你想留住这一瞬,却又告诉自己:不必记起,也不用忘记,一切都还在那儿……
常想到一路梨花,漫山遍野,飞驰的车上,看青黛色的山水,此时故乡最近。漂泊磨炼心性,一直磨炼到习惯漂泊。何不在故乡寻些小事情过活:就在某个熟悉的小学,做一个教书先生,娶一个高中毕业温柔朴素的妻子,养一双儿女,每晚喝喝酒,打打麻将,看看电视,再高雅一点,斜靠沙发看一本《读者》。这样的生活,不是很好吗?醇酒妇人的生活太颓废,朴素的生活又不乐意,在一个大大的世界,小心地周旋,始终不知自己想要什么。时间划过脸庞,留下皱纹,如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写不尽的心情如拧不上的水龙头,一滴一滴坠落,寂静的夜里,时时惊心。风过云转,大小人物都成烟,赤手空拳,站在年华凋残的地方,心中凄凉一一此生真不如做母亲身边的一只黑狗,日夜蜷伏在她膝下。天涯荡子心,行行重行行,故园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少而人川,渐渐习惯了秀润的空气,多雨的夜晚,温煦的气候。清冷的北方呢?冰冷的河面泛着青色的寒光,光秃的杨树枝权刺向天空,你带着一身的寒意从门外进来。从不觉得冷,青春的志气吗?心思纯净,你就美,就有力量。少年的坚毅,也是北方的坚毅。多少次冬日的夜读,窗外是呼啸的风,你却静静地安坐,等待另一个世界向你展开……
人们看到鹰在晚上飞到最高点,它会降落在月亮上。那时,很多人将熟睡。宿命和天启指引着你的路途,在无数的岔口,如铁路的扳道工及时扳动道岔,呼啸而来的列车恰好驶到设定的轨道,命运也如此把你放在未知的路途上。四月的桃花花团锦簇,风吹处,花落如雨,那时你在高楼上目睹四散的花辦,朝阳下闪耀的露水,才知道时光这么短、这么急。人情冷暖尽皆看遍,却试着与人生和解。就像春天打开花辦,你的生命也将次第打开,幽暗的岁月终将过去,“你将看到我起飞”。
五月,不及躲避暴雨的傍晚,和心爱的人避于高大的墓碑廊下,在那里拥抱亲吻。眼前的雨水漫溢台阶,烟雾迷蒙,爱欲生死相隔不远。七月,雨如瓢泼,刺目的白茫茫,眼前青山荒寂得如天地之始,你稳坐在房内一天。夜晚,风从山中吹来,夜来香浓烈如潮水袭岸,隔窗看情人梳洗已毕,蹑足掩门,长夜在外,楼顶的黑猫叫声凄厉,在梦中反复听见。
红绿灯交换的时刻,人群四散,陌生的面孔闪现,在此处卖唱的艺人,歌声穿过嘈杂的车辆声,故乡忽然很近,漂?白忽然很远。很多地方都在改变,你不能回去。你行走各处,见识了世界的充盈与空虚,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长久地吸引你。麦穗颗粒饱满,等待收割,颗粒归仓,不留一颗在大地上。我们也将被收割,不留一颗在大地上。
读旧时文稿,感觉光阴很薄,薄到一弹即破,陌生的惶恐,亲切的羞怯,时空在心内翻江倒海,心想这个人怎么就是我?不觉竟有了一丝偷窥的快感,这是重返的旅程,展开在新鲜的发现里。花蕊破尽,才得这一点没有眉目的心事,做过的事想想也大多没出息。
忧患中,看到别样的风景。悲伤的情绪如同深秋的白霜,展露在大地上,铸炼着心灵的厚度。峰回路转的窃喜,这是天的慈悲与人的狡黠,人世的不可预测是最有魅力的,平铺直叙地走完一生,其实并未行走在这世间。潜伏的岁月,人生的暗河,反复无常的命运,这是人应该深可敬畏的。
什么时候诗才可以写得像你的超短裙那样短,短得让人一眼就记住,短得让人看完还在回味。在某一个夏天,在一段废弃的铁轨旁,夕阳大得可以逼近我们,如此的场景丰满了我对你瘦弱的记忆,超短裙无法在风中飞扬起来,飞扬起来的是忧伤的情欲,婉转的眼波,沉醉的笑意。
尼采说:“这就是我现在要走的路一一你们的路在哪里呢?”至今仍未踏上自己的道路。百转千回之间,多少美好时光空空而度。懈怠、迟钝、麻木、无知、贪欲,如万虫齐噬,人生千疮百孔,生命虚弱无力。人是那么容易失陷和动摇。
重庆的夏天,艳阳高照,江流从上游汹涌而来,浩浩荡荡地过去了。站在崖坡上,浑黄的水面直逼眼前,洋洋恣虐。走过长长的沿江路,浓荫蔽日,光与影相逐。空旷的地方,有人在做被子,棉絮摊满一地,午后的一切,像放在桌子上的玻璃杯。我静待生命流逝,哗啦哗啦流过去了。风来了,轻轻掀起你的裙子,色境成空,一朝雨露,光阴滋养着你的色身,莫让容颜开败。就像一枝花,如梦相对,开得慢一些,找对了花枝再开,踏正了时辰再开。
日子从没有现在这样静。读完一本书,写十七世纪文人的生活,国破家亡了还要过日子。他和爱妾荡舟水中,暮色沁到湖中,于是停舟,吹笛,柔声交谈,直到远处的灯火照亮了彼此的脸。这样的日子,一生还有几回,谁在数算我们的日子?推开窗,日影移动,墙边长一丛竹子,翠色欲流,朴质得没有内容,如初恋般素净。我喜欢这种素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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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入此书的文稿,少数为近作,其他多为七八年前所写,最早者写于二○○五年。旧日之文,如今再读,文字不免稚嫩,姿态亦嫌造作,但有别样的气息,弃之不舍,遂汇集成编,以为纪念。
尝自命文人,颇多感怀,所发不外闲情,又喜议论,尽是渔樵野话,随兴漫谈,故有《闲情与遐思》之名。吾友王羲烈有言:“打天下亦是闲情。”此语深得我心。与此书有缘的读者,闲来翻翻,能读出荒江无聊之味,于愿已足。至于写人论史之篇,或有“今是而昨非”之感,但谁的运思一直不变呢?
是为记。
十四年前的初秋,第一次到重庆,从拥挤而摇晃的公交车里,抬眼望出去,才知车在江边行,崖岸之下江水流,嘉陵江可真瘦弱,正与我彼时尚在青春期的身体相若。枯旱季节,江水消退,露出江心的嶙嶙巨石,突兀而伟岸。
从遥远的北方来,贫乏无知的少年,心灵偏又敏感,敏感于美、暖昧和未知的风景。漫无边际地,游荡于歌乐山平缓的坡地。四月,半山一株桃树开花,开在小饭馆外向阳的平坝上,望之如霞,与二三友人饮酒、漫话,漂泊的生涯尚未展开……成群结队的女孩走下山来,谈笑着,青春的气息流连不去,那气息与草木、雨露相近,贞婉而又清幽,令人思无邪,当下只有肃然。
人夏,江水浩荡,江面笼着雾气,对岸破旧的厂房颓然耸立。远处,过江大桥永是车水马龙,上有行人立在栏杆前看风景。又有什么风景呢?雨水霏霏,如欲沾衣,江草高过人膝,莽莽苍苍,荒旷得如同鸿蒙之初,悠远得不可思议,连闲情都不可以有。
江心的巨石,一直压在心底,有千钧之重。人间本来无事,心却蠢然而动,生出森罗的万相,遂有不可承受之重。
有半年的时间,住在歌乐山下一栋幽静的房子里,密林环绕,暗雨萦天,黑黝黝的树枝上不时有残存的雨滴落下,偶人脖颈,凉意袭人,身体却因之愈加暖热。诗性的超脱化解不了肉体的狂躁,青春的朝气俯首于颓靡的情欲。干干净净的身子,怎会陷入无休止的欲望?青春时节的男女相,又有几人可看破?只是对自己的无明罢了。冬夜梦回,枕衾萧索,百转千回的系念,终究归于寂然,“明月直人,无心司猾”。
多年过去,偶过那栋房子,怀着重逢一段岁月的心情,却已无所思,无所忆,也无慨叹。日落木静,黄叶满地,透过窗棂,隐约可见旧日陈设,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而已。仍旧那样素朴和简陋,一如那时,空无余物,乃是青春的本色。那次,到山上远足,带着廉价的相机,清秀的山水间,费心摆了那么多的造型,回来发现一片空白。根本无法成像。
青春却可在心底自然成像。在这里,没有得失可言,只是全然呈现。
一个雨后的傍晚,翠岚欲滴,紫云摩荡,凉风自歌乐山吹来,鼓荡衣襟,我们似乎生出轻翼,飘飘然,若仙人在云间,相顾而笑,无可言语。似在一刹那,我们触到了某种绝对,在前途渺茫的时刻,在白雨如注的窗口,在火车疾驰的梦境。此刻,天地安静,你的心也是安静的。高大的黄桷树伸出弯曲而缠绕的枝杈,黑夜即将到来,或许伴着另一场新雨。
当回到北方,歌乐山的细雨深云恍然如梦。麦浪何如松涛?政治何如情思?在五道口,站在十楼,眺望西山,落日的辉耀下,它那么雄伟而确定,以坚实的存在让人相信,它是一座真实的山峰。
歌乐山不是真实的。它只在青春的梦里,只在女孩们轻盈的款步里。当你再去寻找,它已烟光无际,惟余幽云冷露,空空如也。至是,我失去了草木之心,却要与草木同朽。
生命也是不真实的。进退、浮沉、反复,熟练了人世所有的动作,却忘记了为何要玩这出游戏。孔子站在逝川之上,感慨哪里有永恒,你所见的,不过是浮沤、泡沫,但又能如何一一接受这无奈吧!
然而,忘川之水,可以饮下,忘记过往的一切,不要让它缠缚人心,不要让它落人长劫,不要让它“长命无绝衰”。秀发不足惜、皓色不足惜、深情不足惜、欢爱不足惜。当忘川的水沾唇,你可心生欢喜,保持了最初的鲜洁?
至是,我才知道,江心的巨石,虽屹立千年,但当江水涌起浪花,它无法阻挡,水流欢然而去,且淹没了它。水啊,水啊,无所住……
六月之末,晨风掠过树梢,带来初夏的时光,清新而单纯,没有一丝一毫的茫然,好像夏天还很远,好像我们还能在一起。临行回首,你晾在门廊下的衣服,在风中摇摆,心中忽然有了尘世的笃定,但我又如何对你说……
王语行著的《闲情与遐思》的文体“杂于一”,既有隽永从容的随笔、冷静犀利的札记,也有充满灵光、妙趣的单句……作者契入古典文心,观照当下生活,以轻逸、雅致、悠游的笔触探寻人性、情感和历史的幽微之处,冷铁般的哲思也化为了甜蜜柔软的诗意,生发出别异的文字风情。《闲情与遐思》见证了作者近十年来的文字修行与生命历程,它不单是文艺作品,还是带着温度的人生记录,记录了多变的人心、纷繁的世情以及时代夹缝里的美与叹赏。
《闲情与遐思》这本书见证了作者王语行自2008年以来的文字修行与生命历程,它不单是文艺作品,还是带着温度的人生记录,朝向内心和灵魂,读者可从中读出纷繁的世情、多变的人心、时代夹缝里的美与叹赏。作者对文字极为敏感,这本书的文字也因此有了颜色、轻重,著名诗人柏桦称赞他是“文章高手”,实为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