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方老师对弈
在小时候的记忆里,许多个天色隐隐约约还未完全黑下来的傍晚,正是晚饭时光。那个住得离我们家最远的方老师,就会晃晃悠悠地经由晒场,穿过木桥,再走过我们家门口那道窄窄的小陡坡,晃晃悠悠一直走到我们家的院子里。
“来啦?”爸爸一边把最后一口饭拨拉进嘴里,一边热情地招呼着。继而就快快地站起身来,迎了过去。
“嗯,来啦。”方老师微微地笑着,略带着点腼腆却又轻盈自在的神气,进到院子里。
一副已经很老旧了的象棋,红色蓝色、不再圆润饱满了的棋子,自制的凹凸不平的朴实木头棋盘,很快循例在院子里的那棵长着好看冠状树枝的枇杷树下仔细摆开。楚河汉界一字排开的阵式下,我的爸爸微微皱起眉头眯起眼睛,认认真真地和方老师开始厮杀起来。
他们下得不多,每次最多也只是两到三盘。
天很快就彻底黑透,当院子彻头彻尾地被夜晚吞没的时候,这两个人总是露出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万分不舍地从棋盘上抬起头:“唉,这天,黑得可真够快……”
“是啊,才这么一会儿……”
那时候的方山村还没有电灯,而蜡烛是稀罕之物,当然不能为了一盘棋局而浪费。煤油灯也不可以,孩子们正在做作业用着呢。妈妈在厨房里洗碗也几乎是摸着黑在洗,就着厅堂延过去的一点点的光,她一边擦碗一边也不忘了扭头看看院子里的人:
“这都看不到了,你们还在下啊。”
于是这两个人就只好彻底停下了:
“那,要不,明天再接着下吧……”
“好吧,那就明天,明天继续下……”
棋盘上还呈摆着未完的厮杀模样,爸爸赶紧去找来一张发黄的旧报纸,他把这局棋小心翼翼地遮盖起来,然后把棋盘稳稳端起,端到堂屋里去。他高高地踮起脚,把棋盘仔细地放在柜子顶上任何人都碰不到的地方。
而方老师这会儿已站起身来了,他掸了掸衣服的下摆。这纯粹是个习惯动作,就好像是刚刚上完一节课,他要把沾在衣服上的粉笔灰掸掉:“那,我先走了啊,明天,明天我再来啊……”
“这,屋里已点上灯了呢,要不,喝一杯再走?”爸爸已从堂屋重新走回院子,认真地挽留他。
妈妈在厨房里听到爸爸的话,双手还是湿淋淋的,也走到门口来:“你……不进来坐一下?……要不,再坐一下再走吧……”
煤油灯发散出来的橘黄光线,把妈妈的身影一直投射到门外去。
影子摇摇晃晃地,颤动着,好像随时会碎裂消失。方老师的双脚不小心恰巧踩在了我妈妈的影子上。他惊了一下似的赶紧避过身子,并无特别意识地垂下脑袋,猛然想起什么似的说:
“啊,不了,不了,明天一早还要到学校去呢,要上课……不坐了,我先走了……我,明天再来……”
“今天的天真是黑透了的黑,黑得可真快!你等一下,我找手电筒给你……”爸爸转身去找我们家唯一的那只手电。手电还没有拿来呢,方老师早已走远了。和来的时候一样,很快就晃晃悠悠地消失在黑夜里。
这是关于方老师留在我小时候记忆里最为清晰的一幕:他爱下棋,爱远远地走到我们家来,和我的爸爸下棋。
除了闷声认真地下棋之外,他通常,下完棋就走,几乎不怎么说话。
当然,也有时候不一样。
天总是黑得又快又迅速,但是如果遇上恰是水库发电站在发电工作的夜晚,那么他们就不会那么轻易放弃未完的棋局,爸爸就会来征求妈妈的意见:
“呃……小优,怎么样,我和方老师,去发电站那儿再厮杀一下?”爸爸的语调中分明带了点讨好的意味。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