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一亩大海
买一亩大海,就买到了一年四季日夜生长的庄稼。庄稼头上顶着白花,奔跑着、喧哗着往岸边跑,好像它们是我的孩子。对,它们是浪花,但对我来说,它们是我种的庄稼。
大海辽阔无际,而我有一亩就够了。其实我不懂一亩有多大,往东多远,往西又有多远。别人告诉我,一亩是六百六十六点六七平方米。够了,太够了。六百多平方米表面积的大海,足够丰饶。买下这一小块大海,我就是一亩大海的君王。
在我的海域上,没人来建高楼,没人能抢走这些水,我的水和海水万顷相连而不可割断。再说他们抢走海水也没地方放。这里没有动迁,没车因而不堵车。如果我买下这一亩海,这片海在名义上就属于我,而这片海里的鱼、贝壳乃至小到看不清的微生物,更有权利说属于它、属于它们。是的,这一小片海在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活着的时候就属于它们——包括路过此地的鲸鱼和蹒跚的海龟,以后也属于它们。我买下之后所能做的只是对着天空说:我在这儿买了一亩大海。阳光依然没有偏私地继续照耀我这一亩海和所有的海,日光的影子在海底的沙子上蠕动。
一亩大海是我最贵重的财产,我不知怎样描述它的珍奇。早上,海面的外皮像铺了一层红铁箔,却又动摇,海水好像融化了半个太阳。上午,如果没有风,我的海如一大块(六百六十六点六七平方米)翡翠,缓缓地动荡,证明地球仍然在转动,没停歇。如果你愿意,可以闭眼憋气钻进翡翠里,但钻一米半就会浮上来,肺里也就这么多气体。这时候,适合于趴在一块旧门板上(买船太贵)随波逐流,六百多平方米,够了,太够了。在我的领海上,我不会用线、用桩什么的,更不会用铁丝网什么的划分这块海,被划分的海太难看了。一个人的私权意识表现在大海上,就有点像蚂蚁站在大象身上撒尿。海的好看就在一望无际。到了晚上,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两句诗连这里的螃蟹都会背,不是人教的,是海教的。金黄的月亮升起来,黑黝黝的海面滚过白茫茫的一片羊群,没到岸边就没了,也许被鲨鱼吃掉了。在海边,你才知道月亮原本庄严,跟爱情没什么关系。在星球里,月亮唯一显出一些笑意,我是说海边的月亮。
我还没说一亩大海在下午的情形。下午,这亩海有时会起浪,包括惊涛骇浪。海不会因为我买下就不起狂风巨浪,海从来没当过谁的奴隶。海按海的意思生活才是海,虽然九级大浪卷起来如同拆碎一座帝国大厦,虽然海会咆哮,但它始终是海而没变成别的东西。
谁也说不清一片海,尽管它只有六百多平方米的表面积,谁也说不清它的神奇、奥妙和壮大。何止早午晚,海在一年四季的每分每秒中呈现不重复的美和生机。买海的人站在海边看海,鸟儿飞去飞来,鱼儿游来游去。海假如可以买到的话,只不过买到了一个字,它的读音叫“海”。世上没有归属的事物,只有大海,它送走日月光阴,送走了所有买海和不买海的灵长类脊椎动物,他们的读音叫“人”。海的月光大道
晚上,我在房间里站桩。面前是南中国海(中间隔着玻璃窗)。半个月亮被乌云包裹,软红,如煮五分熟的蛋黄。有人说面对月亮站桩好,但没说面对红蛋黄月亮站桩会发生什么。站吧,我们只有一个月亮,对它还能挑剔吗?站。呜——,这声音别人听不到,是我对气血在我身体内冲激回荡的精辟概括。四十分钟“呜”完了,我睁眼——啊?我以为站桩站入了幻境或天堂,这么简单就步入天堂真的万万没想到——大海整齐地铺在窗外,刚才模糊的浊浪消失了,变得细碎深蓝。才一会儿,大海就换水了。更高级的是月亮,它以前所未有的新鲜悬于海上,金黄如兽,售价最贵的脐橙也比不上它的黄与圆,与刚才那半轮完全不是一个月亮,甚至不是它的兄弟。新月亮随新海水配套而来,刚刚打开包装。夜空澄澈,海面铺了一条月光大道,前宽后窄,从窗前通向月亮。道路上铺满了金瓦(拱型汉瓦),缝隙略波动,基本算严实。让人想光脚跑上去,一直跑到尽头,即使跑到黄岩岛也没什么要紧。
海有万千面孔,我第一次看到海的容颜如此纯美,比电影明星还美。月亮上升,海面的月光大道渐渐收窄,但金光并没因此减少。我下楼到海边。浪一层一层往上涌,像我胃里涌酸水,也像要把金色的月光运上岸。对海来说,月光太多了,用不完,海要把月光挪到岸上储存起来。这是海的幼稚之处,连我都不这么想问题。富兰克林当年想把宝贵的电能储存起来,跟海的想法一样。月亮尚不吝惜自己的光,海为什么吝惜呢?在海边,风打在左脸和右脸上,我知道我的头发像烧着了一样向上舞蹈。风从上到下搜查了我的全身,却没发现它想要的任何东西。风仿佛要吹走我脸上那一小片月光。月光落在我脸上白瞎了,我的脸不会反光,也做不成一道宽广的大道,皱纹里埋没了如此年轻的光芒。站在海边看月光大道,仿佛站在了天堂的入口,这是唯一的入口,在我脚下。这条道路是水做的,尽头有白沫的蕾丝边儿,白沫下面是浪退之后转为紧实的沙滩。我想,不管是谁,这时候都想走过去,走到月亮下面仰望月亮,就像在葡萄架下看葡萄。
脱掉鞋子,发现我的脚在月亮下竟很白,像两条肚皮朝上的鱼,脚跟是鱼头,脚趾是它们的尾鳍。我在沙滩走,才抬脚,海水急忙灌满脚印,仿佛我没来过这里。月光大道真诱人啊,金光在微微动荡的海面上摇晃,如喝醉了的人们不断干杯。海水把月亮揉碎、扯平,每一个小波浪顶端都顶着一小块金黄,转瞬已逝。大海是一位健壮的金匠,把月亮锤打成金箔,铺这条大道,而金箔不够。大海修修补补,漂着支离破碎的月光碎片。
小时候,我想象的天堂是用糖果垒成的大房子。糖果的墙壁曲曲弯弯组成好多房间。把墙掏一个洞掏出糖果来,天堂也不会塌。这个梦想不知在何时结束了,好多年没再想过天堂。海南的海边,我想天堂可能会有——如果能够走过这片海的月光大道。天堂上,它的础石均为透明深蓝的玉石,宫殿下面是更蓝的海水。天堂在海底的地基是白色与红色的珊瑚,珊瑚的事,曾祖母很早就跟我说过:如果一座房子底下全是珊瑚,那就是神的房子。天堂那边清冷澈彻,李商隐所谓“碧海青天”,此之谓也。在这样的天堂里居住哪有什么忧虑?虽然无跑步的陆地但能骑鲸鱼劈波斩浪。吃什么尚不清楚,估计都是海产品,饱含ω一3的不饱和脂肪酸。也许天堂里的人压根不吃不喝。谁吃喝?这是那些腹腔折叠着十几米肠子的哺乳动物们干的事,不吃,他(它)们无法获得热量,他(它)们的体温始终要保持在零上三十六至三十七摄氏度。为了这个愚蠢的设定,他(它)们吃掉无数动物和粮食。P9-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