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村庄
那一年的深秋,妈妈带着我,从城市回到一个叫白雾的村庄。从那一天开始,我的记忆变得清晰起来。
晚霞把树枝染成红色,炊烟从树枝后面升起,空气中飘着一股煎鱼味儿。我咽了口唾沫。这时候,汽车拐过一排青砖瓦房,在一块空地上停下来,车上的人早就站起来,他们吵着囔着,把手中的大包小包递过来递过去。妈妈和我坐在车后,已经没有力气再往前挤了。
我瞪着好奇的眼睛盯着车窗外。眼前是一排排的土房子。一群鸡鸭被一头大黑猪撵得吱呀叫着乱跑。一只芦花母鸡笨笨地扭动几下身子,又停下来,歪着头,斜着眼,一副傻傻的样子,把我逗得咯咯笑。妈妈累了,靠在座椅上,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话都不愿意说了。
我们坐了一天的车,先是坐火车,接着又坐汽车。换车的时候,妈妈肩上背着一个黄色的大帆布包。那包的个头儿比我还大。妈妈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腕,另一只手里还提着一个小一点的帆布包。为了赶汽车,她使劲拽着我向前冲。我跟在妈妈屁股后面,一边踉踉跄跄地往前跑,一边扭头看不远处那个硕大的火车头。那是个黑黑的大家伙,正喷着白色的蒸汽,它像个淘气的怪兽,鼓着腮帮子铆足劲儿喷气,似乎随时就能咧开大嘴,把人吞进肚子里;它哞哞地叫着,还不时发出一种怪怪的声音,就像一个老头在不停地擤鼻涕。一个胖胖的穿着一身深蓝色衣服的列车员,提着大大的铝壶从站台上慢悠悠地走过去,那姿势就像一头黑猩猩似的。我一下子认出他来,他正是那个给我们倒水的胖叔叔。他手里提着的水壶比妈妈蒸馒头用的铝锅还要大,他一边往妈妈的茶缸里倒开水,一边朝我挤眉弄眼。他长着一对圆圆的大眼睛,看上去要比大猩猩凶得多。
我记得就是这个时候,就是在我认出黑猩猩列车员的时候,我摔倒在地。妈妈放下帆布包,把我从地上拽起来。我们又继续向前跑。
我一瘸一拐的,对妈妈说:“妈妈,我脚疼。”其实我的脚不疼,可我装作很疼的样子,龇牙咧嘴,可怜巴巴地瞅着妈妈。妈妈皱起眉头,她瞥了一眼远处的钟楼,用袄袖擦了把脸上的汗水,猛地蹲下来,说:“上来。”
于是我趴在妈妈背上,搂住妈妈的脖子,旁边那个大帆布包老挤我,我拿屁股使劲儿撞了它一下。我把下巴抵在妈妈的长辫子上,妈妈头发里有一股头油的气味儿,怪呛人的。我侧过头,看见一排排红色的车轮从眼前缓缓地滑过。接着,我听到火车长长的汽笛声。妈妈就像一台拖拉机,缓慢而急促地向前奔着。我们终于赶上了那班汽车。我看到妈妈的发梢黏在她的额头上。妈妈急促地喘着粗气。
“嘿,总算到家了。”我像个小大人似的瞅一眼妈妈。
等车上的人下得差不多了,妈妈才提着包领着我往门口走。妈妈一边走,一边指着车窗外,说:“看见姥爷了吗?”
透过脏兮兮的车窗玻璃,我看到一个老头站在车旁边。他瘦瘦的,脸黑黑的,皱巴巴的皮肤下面长出一绺灰白的胡子,就像动物园里的老山羊。对,就是那只老山羊,我越看越觉得像,心想,以后就叫他老山羊姥爷吧。
老山羊姥爷披着一件黑棉袄,怀里抱着长长的马鞭,手里端着旱烟袋,正慢腾腾地向这边走来。
“喊姥爷,冬冬。”妈妈推我一下。
我躲在妈妈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老山羊姥爷笑眯眯的,一只手接过妈妈手里的提包,一只手伸过来摸了摸我的头发。我立刻闻到一股浓浓的羊膻味儿。突然,我发现了那对黑眼睛——透过老山羊姥爷的黑棉袄袖子,正怯怯地看着我。那对眼睛又黑又大,可只那么一霎,便又消失在黑棉袄后面。
妈妈也发现了。妈妈问:“爹,这是谁家的孩子?”
老山羊姥爷说:“我差点忘了,这是村里吴老师家的孩子,叫童木。这不,今天是礼拜六,吴老师搭我的马车,到镇子上来买点东西。”
老山羊姥爷躲了躲身子,这个小男孩就站在我们面前了。他瘦瘦的,穿着一件肥肥的蓝秋衣。他把一根手指含在嘴里,瞪着一对惶恐的大眼睛,先是瞅瞅妈妈,接着就把目光放在我身上。他不停地吮着手指,眼珠直直地盯着我,就像一只傻傻的小兔子。我突然伸出头,龇牙咧嘴地朝他做了个鬼脸。他往后退了一步,撇了撇嘴,哇的一声哭起来。
“没正经!”妈妈随手在我脑瓜上轻轻敲了一下,接着就蹲下身,把他抱在怀里。妈妈说:“童木童木,咱不哭。”说着,妈妈从口袋里摸出两块水果糖,塞进童木手里。那可是我的水果糖!我跑过去,一把从他手里夺过来。刚不哭的童木又哇的一声哭起来。
就在这时,吴老师站在了我们面前。他高高的个头,脸黑黑的,脑门锃亮。最让人吃惊的是他的脖子,那么长,头在上面倒显得小了。他太像一头长颈鹿了,我想。让我讨厌的是,他还戴着一副眼镜。我不喜欢戴眼镜的人。我爸爸就戴着一副眼镜,跟妈妈吵起架来,凶得像头狮子。
……
P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