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为超时代地域之艺术,初无形式之分,只有优劣之别。近一世纪世界文学日异月新,千变万化,派别几于不可胜数,此起彼伏,盛衰相逐。而英国之查尔斯·狄更斯、俄国托尔斯泰等之盛名,仍如日月当天,未因时代而稍晦光彩。其他趋时炫世之徒,乃徒震一时耳目,倏随风烟澌灭。此无他故,一种艺术之能否长存,还当问诸本身是否有长存之价值。而其价值则在乎内蕴之精神,而无关于外观之形式。莎氏乐府当时即写以散文之体,或中国之字,固亦无害超绝。而食古不化之诗人,即字字仿效杜少陵,亦终身与诗无涉。
以小说言,章回之体,盖为新文学家诟病久矣,然平心论之,罪固在作章回小说者之浮薄不实,章回固无罪也。红楼金瓶之备受推崇,可为例证。善哉吾友谢兰公之言日:“章回为中国多年传统,最为大众接受之体裁。红楼水浒,已创其基。以近世未产名作,但见恶札,故为人诟病。然余终以为此体最有前途,唯望来者发扬光大之。吾子固有此才,顾有此志乎?”
余深信兰公之言,而不敢当其推许,盖操觚十载,几等文氓,虽有知非进境之机,而终无惬心贵当之作。小说固小技雕虫,却为雅人情事。闹市尘嚣,宁能做名山事业?而况日草数篇,付诸报馆,晨间随笔涂抹之文,至夜便求梨枣,间有稽迟,索者已塞门呼促。如此环境,宁能得有佳章?倘余生有福,小住青山,矮阁数楹,自闭其中,与妻子朋友约时晤会,如金圣叹所谓,明窗净几,饱食无事,又值心闲之岁月,假我三年,必能为章回小说一吐不平之气,以副吾友兰公之望。然而此愿岂易偿哉?世事有莫知其然而然者?
余初作小说,本欲尽脱町畦,然而未能,仅以古人章回形式,入西洋小说意境写之。体固无名,报社中人见其描述社会而复参以男子也,乃为特署名社会言情,本极卑鄙可笑,乃不知竞成为风气,效者群起,余亦听之。
此《歌舞江山》当然亦为社会言情,内容则稍异于旧所作者,本无作风可言,岂敢谓为改变?唯余尝谓小说之道,可通于诗文书画,学力阅历以外,尤须注意于性灵神韵。昔于《春风回梦记·序》中,自谓愿读者阅此说部,如读一长诗,盖即特致力于神韵之谓。至此书则颇思于神韵之外,兼主性灵。唯此所谓性灵神韵,颇异于王渔洋袁子才之所争。读者阅至终篇,或能体会。但恐力与愿违,终成浮夸之语耳。
此书非历史小说,非写实小说,作者聪明,良不肯以范围自限。写实譬如摄影,先有实境当前,即具审美眼光,善于取舍。而花木位置或嫌庸俗,坡坨形态或太平凡,以及不美物事,恰居主景之前,无法避去,在在皆受限制,易成痴累。若以彩墨自写丘壑,自抒机杼,则挥洒如心,天机无碍。能使帛妙毕臻,一笔不苟,又何为舍摄虚成画之乐,而受依实取影之苦乎?故读者恒意拟书中人物为某为某,余敢力言其绝无一是。作小说者恒病描写模糊,而描写过真,又易成为疑案。譬如有人随意画一人形,持以赴市,历观途人,必有一人面目适与画同,而画者本未尝见此人也。人间万事,亦复如此。作者虚构情节,或竟与某事相似,作者亦未尝知此事也,愿读者审之。
曲终人散后,今古两茫茫。回忆中年哀乐,芳草恋斜阳。
天际白云自散,心上温柔都老,我更往何乡?当歌青眼白,顾影黑头苍。
济无楫,飞无翼,渡无梁。剧怜检点故物,只剩旧时狂。
且摭江山儿女,谱作渔樵闲话,真假漫参详。腐肠思酒肉,媚世著文章。
——调寄《水调歌头》
本书开幕,约在若干年时候,有位吕启龙将军,正在做着北地都督,声势惊天动地。那时军人运盛,官爵大小,全看着兵力厚薄而定。这位吕将军经过三四年的养精蓄锐,筹备得兵精粮足,当然不能恪守古训,备而不用。这就和他本人吃了海狗肾鹿茸汁以后,当然不能再服独睡丸,因而他的姬妾势必遭殃一样。于是乎邻省就无故地起了他的侵略,不到两月,把某省的都督赶跑,吕将军派了心腹的大将卢鸣天前去镇守,收为自己的地盘。那时的中央政府,本来号令不出都门,各省疆吏,除了平日接收政府封号,以图正名定分,战时向政府请令讨伐,以求师出有名以外,没有别事可以利用,向来很少交涉。吕将军这次侵伐邻境,事先也曾向政府请令,并且通电宣布邻省都督十大罪状,及至兵事胜利,如愿以偿,自然又搬出替天行道,为国平乱的面孔,向政府报捷献功。好在政府态度向来事前是不痴不聋,做不得阿家翁,事后是善打死老虎,不得罪巨室。随着就发表明令,把邻省的战败都督加以褫职通缉的处分。却任命了卢鸣天继任邻省都督。吕将军以太上皇的身份,晋职为两省镇抚使。本书开始,就在政府下令的次日。
吕将军手一班文武,因为政府命令电报是深夜拍到,当时来不及人府叩贺,所以在次日早晨,全体入贺。众人虽都知道将军向不在午前起床,但怕他遇到偌大喜庆,万一特别高兴,通宵不眠,来个破例早朝,等接见僚属。所以大家都抱着宁可自己去早了,见不着大帅,不可去晚了,使大帅看不见自己的心理,在早晨八点钟,督府内各厅各处,都已挤满了人。P1-3
刘云若,20世纪30年代天津有名的社会言情小说家。字渭贤,原名兆熊,又名刘存有。1903年生于天津一个军人家庭。1926年在津创办《北洋画报》并承担编辑工作;1930年底受邀任《天风报》副刊《黑旋风》主编,同年开始创作靠前部长篇社会言情小说《春风回梦记》,刊出后大受欢迎。1937年开始闭门写作。1950年去世于家中,年仅47岁。代表作有《旧巷斜阳》《红杏出墙记》《酒眼灯唇录》《歌舞江山》《情海归帆》等。
直面人性的“小说大宗师”——刘云若
(代序)
张元卿
1950年刘云若去世后,作家招司发文悼念,竟招来一些非议,认为不必为刘云若这样一位旧文人树碑立传。半个多世纪后,刘云若已“走进”中国现代文学馆,成了经典作家。现在中国文史出版社即将规模推出《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刘云若卷》,这说明刘云若这个“旧文人”的小说还是有价值的,至少可以提供更多的原始文本,读者可以从量到质做出自己的评价。
关于刘云若的生平资料,百度上已有一些,关注刘云若的读者多已熟悉,此处不再赘述。本文着重写我为什么认为刘云若是直面人性的“小说大宗师”。
20世纪40年代,上官筝在《小说的内容形式问题》中写道:“我虽然是不大赞成写章回小说的人,可是对于刘云若先生的天才和修养也着实敬佩。”郑振铎认为刘云若的造诣之深远出张恨水之上。这里所说的“天才”和“造诣”,指的应是作为“小说大宗师’’的“天才”与“造诣”。
刘云若的小说虽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就风行沽上了,但那也只是“风行沽上”,影响还有限。1937年平津沦陷后,张恨水南下,刘云若困守天津,京津一带出现“水流云在”的局面,北京的一些报刊便盯住了刘云若,后来东北的报刊也向他“招手”,于是刘云若便成了北方沦陷区炙手可热的小说家,影响开始扩展到平津以外的地区,盗用其名的伪作也随之出现,而他竟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中从通俗小说家变成了“小说大宗师”。
1937年9月,《歌舞江山》开始在天津《民鸣》月刊(后改名《民治》月91)连载,至1939年5月连载至第十七回,同月由天津书局出版了单行本,这是天津沦陷后刘云若创作的第一部小说。此后,因沦陷而停载的小说《旧巷斜阳》《情海归帆》开始在《新天津画报》连载,卖文为生的生活得以继续。沦陷期间,他在天津连载的小说还有《画梁归燕记》(连载于《妇女新都会画报》)、《酒眼灯唇录》《燕子人家》(连载于《庸报》)、《海誓山盟》(连载于《天津商报画刊》)、《粉黛江湖》(连载于《新天津画报》)等。在天津连载小说的同时,北京的报刊也在连载刘云若的小说,先后连载的小说有《金缕残歌》(连载于《戏剧周刊》)、《江湖红豆记》(连载于《戏剧报》)、《冰弦弹月记》(连载于《新民报半月刊》)、《湖海香盟》(连载于《新北京报》)、《云霞出海记》《紫陌红尘》(连载于《369画报》)、《翠袖黄衫》《鼙鼓霓裳》(连载于《新民报》)、《银汉红墙》(连载于《立言画刊》)、《姽婳英雄》(连载于《新光》)等。从数量上看,在北京连载的小说超过了天津。张恨水离开北京后的空白是被刘云若补上了,因此读者才有“水流云在”之感。在沦陷时期,刘云若在东北的影响逐渐扩大,沈阳、长春的出版社开始大量出版刘云若的小说,东北的报刊也开始集中刊载刘云若的小说,《麒麟》杂志就先后连载了刘云若的《回风舞柳记》和《落花门巷》。与此同时,随着1941年刘汇臣在上海成立励力出版社分社,刘云若的小说开始成系列地进入上海市场,在抗战结束前先后出版了《换巢鸾凤》《红杏出墙记》《碧海青天》《春风回梦记》《云霞出海记》《海誓山盟》等小说。由此可见,沦陷时期刘云若小说的影响范围远超从前,几乎覆盖了整个东部沦陷区。这说明当时的读者是非常认可他的小说的。
那么,当时的读者为何认可他的小说呢?刘云若的小说素以人物生动、情节诡奇著称,沦陷之后的小说也延续了这种特色,但刘云若令读者佩服之处实在于每部小说程式类似,情节人物却不雷同,因而能一直吊着读者的胃口。情节人物的歧异处理虽然可增加这种类型化小说的阅读趣味,但立意毕竟难有突破,因而多数小说也还是停留在供人消遣的层面。如《歌舞江山》主要写督军“吕启龙”和他的姨太太们的种种事迹,书中写道:帅府“简直是一座专演喜剧和武剧的双层舞台,前面是一群政客官僚、武夫嬖幸,在钩心斗角争夺权利,后面是一班娇妾宠姬,各自妒宠负恃,争妍乞怜。外面赳赳桓桓之士,时常仿效内庭妾妇之道,在宦海中固位保身;里面莺莺燕燕之俦,也时常学着外间的政治手腕,来在房帷间纵横捭阖”。此书之奇在于写出了“帅府”的黑幕空间,讽刺意味自然亦有,但除此之外,读者欣赏的还是情节人物之新颖。再如《姽女画英雄》,小说写汪剑平从南京回天津,从公司分部调回总部,并准备与未婚妻举行婚礼。回到天津后,未访到未婚妻棠君,却意外地在舞场看到她同一贵公子在一起。回到旅馆后,才看到未婚妻留言,说要解除婚约。后汪结识暗娼姚有华,适公司要开宴会,汪便请姚扮作他的太太参加宴会。汪这样做是因为公司老板不喜欢未婚男士,这样一来就可以使老板认为自己结婚,不会因未婚而丢了工作。此后.汪经朋友张慰苍介绍同苑女士结婚。姚有华自参加宴会后,力图上进,恰见汪陷入命案,便思营救。她住到接近歹人的地方,想办法救汪,慢慢发现汪的朋友张慰苍夫妇竟是匪党,而与其一伙的文则予就是陷害汪的人。就在此时,张氏夫妇设计灌醉有华,文则予趁机将有华侮辱。后有华被卖作暗娼,又利用文则予对自己的感情逃出。在路过警察局时,有华大喊捉贼,文被捉进警局,供出自己就是谋害汪的罪犯。至此,真相大白,汪出狱,有华却不再准备嫁人。苑女士在汪入狱后生活贫苦,继续做起舞女,却被一客人侮辱,受其摆弄,不得与汪重圆旧梦。有华看到汪和苑女士这种景况,又请人撮合,欲挽回他们的夫妻情缘。小说结尾写有华“宛如一个‘杀身成仁’的英雄,情场中有这样伟大的心胸,而且出于一个风尘中的弱女子,称她为‘姽婳英雄’,谁日不宜?至于剑平出狱后,理宜对有华感恩人骨,能否善处知己,报答深情,以及苑娟能否摆脱季尔康的羁绊,和剑平重偕自首,只可让读者们细细咀嚼,作为本书未尽的余波了”。
……
尽管沦陷时期刘云若的小说整体上还属于通俗小说,卖文为生的生活不允许他只做“小说大宗师”,但他在写作《旧巷斜阳》时所积累的艺术感受并不曾因此而泯灭。抗战胜利后,刘云若写出了又一部能代表其“小说大宗师”水准的小说《粉墨筝琶》。孙玉芳认为刘云若塑造了一系列女性群像,“其中以女招待璞玉(《旧巷斜阳》)和伶人陆风云这一形象(《粉墨筝琶》)最为复杂生动。抗争与妥协,自尊与虚荣,生命的悲哀与人性的弱点,全都彰显无遗”。陆凤云的形象塑造之所以复杂生动,除了伶人这一角色赋予的特定内涵外,也得益于璞玉这一角色提供的营养。作为伶人,陆凤云自有多情妩媚的一面,但作为普通人,她又有软弱犹豫、随波逐流的一面。刘云若写陆凤云作为普通人的一面时,就借鉴了璞玉身上软弱犹豫、随波逐流的特征。但作为在江湖上闯荡的伶人,陆凤云在多情妩媚和软弱犹豫之外,还有刚烈正直的一面。《粉墨筝琶》中出城一节,就显示了陆风云作为乱世佳人刚烈正直一面。孟子日:“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然而势终不能变其性,才见人性之光辉。陆风云处乱世而不失刚烈正直之性,正是刘云若在沦陷时期就用心刻画“熠熠生辉的人性”的延续与升华。璞玉是顺势而不失其良知,凤云是逆势而卓显其刚烈,均能势变而不失其性,可谓乱世两佳人。佳人不朽,云若亦不朽。
刘云若在《粉墨筝琶·作者赘语》中写道:“作小说的应该领导青年,指示人生的正鹄,我很想努力为之,但恐在这方面成就不能很大,我或者能给人们竖一只木牌,写着‘前有虎阱,行人止步’,但我也不愿作陈腐的劝惩,至多有些深刻的鉴戒。……至于我爱写下等社会,就因为下等社会的人,人性较多,未被虚伪湮没。天津《民国日报》主笔张柱石先生说我善于写不解情的人的情,这是我承认的,因为不解情的人的情,才是真情,不够人物的人,才是真人。”幸而刘云若没有积极的“领导青年”的意识,也“不愿作陈腐的劝惩”,才使得他既不同于新文学作家,也不同于通俗小说家,对雅俗均能保持清醒的距离,内心却别有期许:“比肩曹(雪芹)施(耐庵),而与狄(查尔斯·狄更斯)华(华盛顿·欧文)共争短长。”
天津作家招司和石英都曾用“淋漓尽致”来称赞刘云若刻画人物的功夫,不知他们在称赞之时,是否意识到与他们“插肩而过”的是一位混迹于市井的“小说大宗师”?如今,读者面对刘云若的这些小说作品,是否会觉得“小说大宗师”迎面而来呢? 一切交给读者,交给历史,我想刘云若有这样的自信。
2016年10月19日晚于南秀村
《歌舞江山》是一部民国通俗小说。刘云若的小说表现了他对真切、柔媚的充满生命力的“至性之人”的热切向往之情,在一个个令人感慨的故事中,塑造了一个个鲜活生动的形象,描绘了一幅幅天津社会风情画卷。
旷世雄文,雅俗共赏;绝代奇书,重现人间。民国通俗小说是中国文学史和中国文化史上的一道绚烂的风景。《歌舞江山》的作者刘云若是民国通俗小说的重要作家,其作品饱含着熠熠生辉的人性,体现了民国社会生活特色,深受读者喜爱。小说中众多文化形象的刻写生动地包含了刘云若对现世生活过于麻木平滑消沉懒惰的人生气象不断破坏人的生命力和斗志的巨大忧怨以及对真切、柔媚的充满生命力的“至性之人”的热切向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