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汤因比晚年时期对多位长辈师友的回忆，包括对他的成长具有深刻影响的长辈，如哈利叔公、婶婶、老师伦德尔，诸多活跃在英国乃至欧洲政坛、学术界等领域的公众人物，如马戈柳思、齐默恩、内米尔、托尼等在欧洲学界有影响力的学者，莱昂内尔·柯蒂斯、布赖斯勋爵、史末资、劳伦斯、尼赫鲁甚至希特勒等政治界人物。本书对所涉及人物身份、性格、思想倾向进行个体描写，文字真切且不乏风趣，对有关历史背景、同时期出现的历史事件等作了阐述与评价，对20世纪上半叶欧洲知识分子群体和他们所处的政治环境及学术氛围进行了回顾；书写、评论这些人物的过程也间接展示出汤因比自身的经历、思想、价值观，比如对秉持独立精神的知识分子的肯定、对纳粹的反对。

译者序
前言
第一章 哈利叔公
第二章 夏丽婶婶
第三章 蒙塔古·约翰·伦德尔
第四章 马戈柳思夫妇
第五章 艾尔弗雷德·齐默恩爵士
第六章 刘易斯·内米尔爵士
第七章 托尼夫妇
第八章 哈蒙德夫妇
第九章 韦布夫妇
第十章 莱昂内尔·柯蒂斯
第十一章 布赖斯勋爵
第十二章 詹姆斯·海德拉姆莫雷爵士
第十三章 陆军元帅扬·史末资
第十四章 劳伦斯上校
第十五章 韦斯特曼教授
第十六章 查尔斯·理查德·克兰
第十七章 迈恩多夫夫妇
第十八章 查尔斯·普雷斯特·斯科特
第十九章 几位土耳其友人
第二十章 卢托斯瓦夫斯基教授
第二十一章 纳粹时代的波恩大学
第二十二章 希特勒的演讲
第二十三章 贾瓦哈拉尔·尼赫鲁
第二十四章 塞缪尔勋爵
索引

我出生的时候，阿诺德·约瑟夫·汤因比已经离世快
10年了。1998年，我从王小波的小说里初次认识了这位蜚
声国际的大历史学家，从那时起，在我心中，汤因比就成
了石膏底座上的神色冷峻的半神，用他“挑战与应战”的
历史之尺，一寸寸丈量着文明的边界和兴亡。成为半神，
也许是所有青史留名的人类最终的宿命。他们出现在书架
上、脚注中、演讲里，成为研究对象、灵感之源，逐渐面
目模糊，最终被抽象成某个理论、某种主义、某些口号。
这是一种损失。幸运的是我们还有传记可读，但汤因比是
个典型的英国传统知识分子，含蓄而克制，没有自传，公
开出版的作品中也鲜谈个人生活和情感。从这个意义上而
言，这本《交游录》是一部弥足珍贵的作品。
这本回忆录写于1966年，此时汤因比已经77岁，书中
所有的人物及众多挚爱亲朋都已唱罢谢幕。我们总是祝愿
老人“寿比南山”，可是看着故人一个个离去，谁又能真
心觉得这是一种福气呢？好在汤因比是位历史学家，用回
忆抵御死亡，用文字抗拒遗忘，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如
果人生是一场不断的告别，那么书写则让离去的在精神宇
宙中重逢。这本《交游录》正是一位迟暮的老人再次与自
己漫长的一生相遇，它由24个(组)人物组成，向我们透露
了“汤因比宇宙”的冰山一角。因此也请读者原谅我没有
将这篇序言按原计划写成《20世纪上半叶英国知识分子众
生相——以汤因比为中心》这样冷硬的东西，而是让我说
说作为凡人的汤因比。
如果你是一个像我一样“多愁善感”的读者，这本书
中浓得化不开的悲凉一定让你久久不能释怀。人生记忆的
开头，75岁的叔公告诉3岁的汤因比，“生而为人不是为
了收获幸福”。长大成人的汤因比相信“幸福相伴一生的
婚姻是人生的救赎”，可这样的婚姻如独角兽般罕见，而
伴侣的离世更是这幸福最深重的诅咒。作为一个含蓄的知
识分子，汤因比很少公开谈及自己的情感生活，我们只知
道他有过两段婚姻，第一段婚姻相伴33载，养育二子，长
子早亡；与第二任妻子携手29年直至离世。这本书出版的
第二年，第一任妻子也离开人世。汤因比这回忆录列举了
数对他认为幸福的夫妻，其中并不包括他自己。我不知道
他在9年后离世之时，有没有觉得自己曾收获了幸福。
如果我们想象他隐藏自己的情感生活只是对爱好八卦
的读者们善意的戏弄，那么接连经历两次世界大战，就是
这个世界对他和那个时代所有人真实的恶意。“我的半数
同辈人都死了”，这句话在书中反复出现。汤因比不仅经
历了两次大战的浩劫，更见证了“日不落帝国”由盛转衰
的过程。文明净土、和平之邦的幻梦被一一打碎，科技的
进步和物质生活的提高，并不能阻止人的邪恶将这世间变
为修罗场。汤因比的历史哲学中类似宗教的精神诉求越来
越浓厚，文明的进步终究是精神的进步，而这也是汤因比
为应对“战争”——这一纠缠世界各大文明的挑战——提
出的对策。汤因比一生算是顺遂，可作为侥幸活下来的半
数人之一，那些亡灵肯定不断萦绕在他的梦中，追问自己
死亡的原因。他只有不断地工作，不断地追问，为他、为
那些亡灵，也为我们找个答案。这样的人生，真的不是为
了收获幸福。
最后一个故事的最后，“他的精神从未封闭，他漫长
的一生都关注着人类事务并致力于其进步。如果一个人可
以这样度过一生，那真的此生不枉。”这句话是写给塞缪
尔勋爵的，也是汤因比写给自己的。这世间也许终究不是
什么琅嬛福地，也许生而为人真的不是为了收获幸福，但
如何“此生不枉”，如何“像来到这里一样，忍受从这里
开始的旅途”，这是古希腊悲剧的精髓所在，也是我们每
个人都要面对的问题。这24个故事里的人物，都给出了各
自的答案。
书里讲的都是别人的故事，可透过故事的缝隙，还是
能看到那个可爱的老人家狡黠地冲我们眨眼，吐槽牛津教
育、官僚系统、死脑筋的知识分子、空虚自大的政治家还
有闭目塞听的英国人。还能看到“群体传记”与内米尔、
“整体史观”与史末资将军、精英观念与凯末尔等等内在
的精神联系。它们就如同一颗颗星辰，点亮了整个汤因比
宇宙。最后，如果对20世纪的世界史涉猎广泛的读者，可
能还会有另一番惊喜，说不定会在哪个故事里遇见你熟悉
的历史人物，“原来你也在这里呀！”
有些人，注定会在不同的时空里与我们相遇，我们从
他们身上汲取前进的力量和勇气，最后生长成自己的宇
宙。漫步其中，会与过往时光中的自己不断重逢。我想，
这就是阅读历史的意义之一。就像摆在你眼前的这本《交
游录》，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令你想起此时此刻的自
己。
李娟
2020年3月10日疫中深夜于宅

本书一方面是汤因比对人际交往的回忆录，另一方面是对以汤因比为代表的欧美知识分子、公众人物的整体性刻画。汤因比作为世界知名的历史学家，长期在多个国家活动，活跃在学术界、政界，他的交际圈十分广泛，他所认识的友人，许多都是英国乃至欧洲、世界的名流。
在本书中，汤因比挑选了其中部分友人进行回顾，他的回忆带有怀念性质，不仅刻画了历史人物，还原了历史场景，也体现出汤因比自身的价值观。

第一章 哈利叔公
“生而为人不是为了收获幸福。”74年前，哈利叔公对站在藤椅旁边的我这样说，如今我还清楚记得自己当时的反应，“你这么说我没意见，可我才3岁，你告诉我这个是不是太早了？”这当然是我的腹诽（我很机灵，没有脱口而出），用词也不可能这么成熟。
那把藤椅我也记得很清楚。它看上去挺时髦，两边扶手上各有一个可以放玻璃酒杯的凹槽，这跟它的主人很不匹配。叔公退休前一直担任一艘东印度商船的船长，这并不妨碍他也是个福音派新教徒，禁烟禁酒，不说脏话。
他告诉我“生而为人不是为了收获幸福”时，只比现在的我小4岁。他生于1819年，我生于1889年（那时我觉得只要长出白胡子，戴上一顶黑色无檐便帽，再披上一条黑色羊毛披肩，我就能像他那样老迈）。
叔公生于1819年，死于1909年，他将近90年的人生成功躲过了滑铁卢战役和第一次世界大战。在他生活的那个世纪，英国经历了巨大的经济社会变迁，但是对于英国人而言，这只是个表面平静的世纪。农民和工人这些“劳动阶级”认为这个世纪充满了不安与苦难，但是成功爬进中产阶级的少数人，却认为这是个安定繁荣的时代。
哈利叔公的父亲，也就是我的曾祖父，是个农夫，有一块600英亩的土地，位于斯文斯黑德［Swineshead，这个地名的意思是不是“斯文的踪迹”（Sven’s hide）？］和赫金顿（Heckington）之间，从地里能看见“波士顿树桩”（Boston Stump），也就是圣博托尔夫教堂（St．Botolph）漂亮的尖塔，林肯郡沼泽区以外几英里处就能看见它。夏日日落时分，从瓦士湾（Wash）的诺福克海岸就能望见站在阴影里的“树桩”。曾祖父乔治‘汤因比的农场很大，而且他也需要这么大的农场养家，两次婚姻给他带来了15个儿女，只有一个不幸夭折。哈利叔公是曾祖父第一次婚姻中的第七个、也是最小的孩子，我的祖父是第四个。农夫乔治给前后两个家庭的经济基础都差不多，第一次婚姻的后代挺聪明，但是都没发财，而第二次婚姻的后代却兼具了财富和头脑。
曾祖父将一间谷仓改成教室，聘请老师给孩子们启蒙。他们经常“好心地”用柳枝削成的箭射老师，说他们“好心”，是因为柳枝相对比较软（有一年暑假，哈利叔公还给我削了十来根柳枝箭，搞得我母亲有点紧张）。几个儿子后来去上金斯林（King’s Lynn）的寄宿学校［名为“比洛的牛头犬”（Beloe’s Bulldogs）］。拿破仑战争期间，农夫乔治肯定很有钱，因为他让所有的孩子都有机会自由发展，只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务农，其中一个还远在牙买加。那个女儿，也就是我的伯比奇姑婆（Burbidge，教名是安，哈利叔公以前经常把14个兄弟姐妹的名字一口气报给我听），后来也嫁给了一个农夫。她每个圣诞节都会给哈利叔公寄一条红色的法兰绒裤子，里面缝着两枚金基尼。记得第一次看见裤子里拆出两枚金基尼时，我都惊呆了。
哈利叔公成了海员，我的祖父则在伦敦当医生。祖父是最早的耳喉科专家，也是最早将诊查费从1基尼涨到2基尼的大夫。他的诊所在“裁缝街”（Savile Row，现在诊所已经成了裁缝铺），家在温布尔顿园畔区（Wimbledon Parkside）的一幢宅子里，名唤“山毛榉小岛”（Beech Holme）。祖父常从遥远的普特尼乘地铁回家，孩子们骑马在那里和他会合，一名马夫给他牵着马，他们就一道骑马回家。祖父除了本职工作之外，还是公共卫生和麻醉事业的先驱，在一次亲身试验麻醉剂时不幸身亡（当时麻醉术还处在早期阶段）。曾祖父第一次婚姻中的孩子们都不富裕，但我祖父是个例外。他虽然早逝，却给9个孩子及遗孀留下了足够的钱，祖母逝世后他们每年可以获得200镑。1914年前的200镑，可比1966年的2000镑还要值钱。
祖父约瑟夫·汤因比逝世后，祖母改嫁伯明翰铁路车辆制造商埃德温·马歇尔（Edwin Marshall）。继祖父同样是位先驱，也同样为事业早早献出了生命。他的祖辈是铸铁厂工人，积攒了不少财富，于是他的堂兄弟成了银行资本家，为继祖父的工厂提供资金。一天，继祖父向银行家堂兄弟宣布，他要用钢铁代替木材制造交通工具。你也许会认为，这个曾经从事铸铁行业的家族一定会赞同这个远大理想，但事实远非如此。他们觉得继祖父疯了，恐慌之下，他们选择撤资，因此毁掉了继祖父。忧虑就像毒气一样致命，继祖父死于这场无妄之灾。他为超前时代的行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以贱价收购他的事业的人，却从他的远见中获益匪浅。
有一次我乘火车抵达伯明翰市郊，一眼就看见“马歇尔铁路车辆制造公司”的牌子气势昂扬地挂在厂房外墙，心里五味杂陈，如果两任祖父都能活到寿终正寝，我和姐妹们的生活会很不一样。他们肯定会留下足够的钱，让孙辈们过上不劳而获的生活，可他们却付出生命的代价，没能让我们过上那样的生活。人生性懒惰，就算天生喜欢某种事业，如果知道自己无须努力就能生活安逸，也不会有多勤奋。我的同学中只有约翰·斯坦顿爵士（Sir John Stainton）生于富贵，却在良知的感召下发愤图强，就好像工作是他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