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衣上的破洞》是沙特文学运动的先驱易卜拉欣·纳赛尔·哈米丹于1961年创作的小说，易卜拉欣本人亦凭借这部作品，而享誉阿拉伯世界文坛，是易卜拉欣的成名之作。作者在《夜行衣上的破洞》一书中，充分将丰富的想象力与高超的创作能力融为一体，结合自己早年在沙漠、海边、城市、乡村的真实生活经历，在小说中创造了一个瑰丽而神奇的世界。是当代阿拉伯文学领域难得一见的虚构类佳作。该作品首次翻译引介到中国，为中国的读者带来充满创造力与想象，缀满梦想与热情的阿拉伯世界风情。

上卷
第1章
第2章
第3章
第4章
第5章
第6章
第7章
第8章
第9章
第10章
第11章
第12章
第13章
第14章
第15章
下卷
第1章
第2章
第3章
第4章
第5章
第6章
第7章
第8章
第9章
第10章
第11章
第12章
第13章
第14章（大结局）

写与读——带入文学异质性的眼光
欧阳江河
阅读沙特作家易卜拉欣·纳赛尔·哈米丹写于20世纪
的《夜行衣上的破洞》这本现代阿拉伯小说，对于活在当
下、活在“本地事物的抽象”之中、活在所见所闻皆信息
流之中的中国读者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别指望原作
者易卜拉欣先生会回答这个问题，我的意思是，这位沙特
作家属于另一个时代、另一个国度、另一种文化，当他提
笔写这本小说时，我想他心中所期待与预设的读者中，压
根儿没出现过哪怕一个中国人。也别指望这部小说的中文
译者、出版者会乐于解答这个问题，我猜他们会合理引用
“有一千个读者，就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著名说法，
将问题本身推给读者们：这是读者自身的问题。对于不同
读者，这本小说意味着什么，是见仁见智的。
从某种意义上讲，老老实实打开这本小说，读它，而
将“读这本小说意味着什么”这个问题先搁置起来，不去
深究，或许是个明智的主意。文学史上，长篇小说的写作
与阅读所带入的、所触及的，历来都不仅仅局限于文学本
身，定然会同时牵扯到人心、信仰、精神史、物质史、文
化异同等诸多选项的建构、解构、追问与呈现。这里，我
不妨预先假定，打算阅读这部阿拉伯长篇小说的中文读者
，此前已经阅读过一定数量的中文母语文学作品，以及欧
美的翻译文学作品，包括诗歌、散文、戏剧、中短篇小说
，有的读者还花功夫深读过长篇小说。他们当中的一部分
资深读者，文本读得相当深透，已经形成了自己独有的鉴
赏力、判断力、推导力，以及纯正的文学趣味。那么，对
这样一些的读者来说，阅读易卜拉欣的小说《夜行衣上的
破洞》，是否意味着原先固有的文学感受中，出现了某种
新的、陌生的，甚至有些疏离与隔膜的，一种读与写的交
感呢？换句话说，读者遇到了文学的异质性。依我所见，
异质性对于文学的世界性游历而言，乃是一种特异的、必
不可少的、能够带来变量与纠正的东西。假如我们视文学
的读与写为玉的话，异质性，就可以看作中国古人所说的
他山之石。
简而言之，小说《夜行衣上的破洞》对中文读者来说
，或许意味着文学交感上的异质性。读者阅读此书时，会
在潜意识深处预先植入多年来形成的文学品位、文学判断
力与鉴赏力。由此形成的前阅读症候，有时会对阅读起推
进作用，有时起的则是迟滞甚至阻断的作用。读者如果意
识到，这里的阻断与疏离，正是文学对话、文学交互、文
学游历不可避免的异质性，将会有助于接下来的开放性阅
读，有助于读写之间的调整、修正、包容、异质混生。这
里我有一个重要的提示，为数众多的阿拉伯小说，是在自
身文学叙述传统的封闭语境中写出的，不像现当代中文作
家，大多数都如换血般经历过西方现代文学的深深洗礼。
所以当代中国读者，读西方翻译小说，与读当代中文小说
差不多，没有什么异质性的困惑。但读现当代阿拉伯作家
的小说，则是另一回事，他们没怎么受到西方现代派的影
响。
带着这么一种异质性的眼光，我们来读读小说《夜行
衣上的破洞》吧。这是一部叙事角度、顺序、语调皆中规
中矩的成长小说。小说的主角伊萨与家人一起，生活在极
为荒僻的沙漠之地，小说里称之为Z城。那里的日常生活方
式及看待事物的基本观念，尚未受到现代性的影响，父母
一代的时间概念中甚至没有年份，通常是以所谓的大事件
来标记人的年龄和生死，而这类所谓大事件，无非是某位
官员的家中装了电灯这类本地琐事。当地人长时间谈论这
类事件，已经将其转化为口口相传的、难以遗忘的记录性
历史，似乎与每个普通人的年龄刻度、生老病死都发生了
具体的关联与牵扯。伊萨的成长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确切起点是他九岁时。那年某一天，伊萨的父亲带他到一
座清真寺里的学生经堂，将他交到一位缠着头巾、面容威
严的长者手上，想让伊萨随这位既是校长又是清真寺伊玛
目的长者学习《古兰经》。伊萨的父亲是一位谨守传统规
训的小商人，家里有五个孩子，伊萨是老大，送伊萨去清
真寺那天，校长对他说：放心吧，你把儿子送来，我会还
给你一个男人。
就这样，一个九岁的男孩，身处沙漠腹地，被父亲送
进清真寺学校，开始了漫漫无边的《古兰经》研习生涯。
这样的成长境况与规划，在前现代的阿拉伯世界相当普遍
，几乎人人都是依样画葫芦。按照身兼清真寺伊玛目的校
长所说：我们清真寺学校是培养男人的地方。而这也正是
伊萨父亲所希望的。问题是，如何理解培养，怎样定义男
人，伊萨这一代新人与父辈是不一样的。去清真寺那天，
九岁的阿拉伯男孩伊萨，浑然不知世界已经起了变化。伊
萨所居住的小城，已经被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威力所波及，
这是一种全面的、深度的波及，统治者不知何时起已换成
了多国部队，他们随身携带着西方的现代性、西方的意识
形态、西方的法治与生活方式。战时特有的乱象出现了：
走私、囤积、妓女、暴力、贿赂、行政腐败。对伊萨和他
的同龄同学来说，对伊萨的父亲和清真寺伊玛目来说，这
无疑是某种前所未有的、深刻的、带来震惊体验的异质性
。无论阿拉伯人理不理解，接不接受，这异己的、作为他
者的现代性，已然来了。剩下的问题只是：如何与这个他
者、这个有着普遍形象的现代性相处？
意识到这一点，会提醒中文读者将伊萨单调而苦闷的
个人成长史，与20世纪阿拉伯世界的现代变迁史，叠放在
一起加以对读。就这部小说的基本叙事设计而言，可以对
应起来加以对位式阅读的成分，是多向度的、层叠的。作
者对伊萨的多面刻划正是受益于此。伊萨与父亲阿玛尔哈
吉，构成了整部小说的叙述主线，贯穿起许多别的叙事线
索：伊萨与母亲、伊萨与几个弟弟、伊萨与清真寺校长易
卜拉欣。除了人物叙事线索的穿插和导引，还涉及一些重
大场景与事件的转圜，比如，伊萨一家人从z城举家搬迁到
一座大城市，小说称其为伟大的城，传奇之城。随之而来
，伊萨本人的成长与变化，带有一种意想不到的转折性质
：学校变了，同学变了，家人的邻居也变了。我想借用伟
大的英语诗人叶芝的诗句来描述这个巨变：变了，一切都
变了，一种可怕的美已经诞生。从成天待在清真寺学习《
古兰经》，到进入城市学校学习现代知识，再到读法国翻
译小说《保罗与薇吉妮》，再到去电影院看欧美的现代电
影，这一切变化全都是水到渠成，接踵而至。然后是神迹
一样的爱情的到来，伊萨见到邻居女孩慕菲黛后，魂不守
舍地问自己（也像是在问神）：这个女孩的美貌来自哪里
呢？然后，越来越多的一系列变化，将伊萨的小我引向外
部世界。他开始写作，开始参加游行，开始旷课，并深度
参与年轻人的小团体活动。他为此两度进出监狱。真正的
变化发生在内心深处，他问自己：思想是不是生命中永存
的真理？在小说上半部分结束之前，伊萨创作的短篇小说
《夜行衣上的破洞》（与读者手中这部长篇小说同名）获
得了学校的一等奖。这篇获奖之作里的“夜行衣”似乎有
所喻，但喻指的是什么呢？而在小说下半部终结之处，伊
萨的朋友也是伊萨女友慕菲黛的哥哥福阿德之死，使伊萨
的成长故事戛然而止。伊萨深深意识到，往后自己将同时
经历两种人生：第一种终结于福阿德死时，第二种则是要
取代福阿德，活在恋人慕菲黛眼中。这个意识的产生，标
志着伊萨已从一个九岁男孩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他完
成了自己的成人礼。

这是一部叙事角度、顺序、语调皆中规中矩的成长小说。
小说《夜行衣上的破洞》对中文读者来说，意味着文学交感上的异质性。读者阅读此书时，会在潜意识深处预先植入多年来形成的文学品位、文学判断力与鉴赏力。

第1章
1
我在Z城认识了伊萨。这个小城处于沙漠腹地，沙漠四周弥漫的悲伤氛围几乎要将它吞没。由于它的地理位置，这个小城与沙漠有很多相似之处：年代久远的泥屋永远蒙着尘土，就像一个忧郁老妇人的脸。当地居民为了美化这些房屋做了不少工作：用石灰涂抹屋内的墙壁，并将天花板粉刷得五颜六色，还画上其他华而不实、缺乏艺术美感的装饰。
我们家住在一个叫作穆拉厄的区域，位于小城北边的高地，这里离沙漠更近，沙漠中的沙尘腾空而起，弥漫在小城中，然后慢慢地落在泥屋的屋顶上，与布满各色尘埃的天空连成一片。离这个区不远处，有几口水井，漫天飞舞的沙尘就像一些与母亲闹别扭的孩子，张牙舞爪地四处疯跑，直到满足了它们轻率的孩子脾气，才温柔地落在翻腾的水面上，就像是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可没过一会儿，它们又重新飞扬起来，将它们疯狂的快乐种子，播撒到城市的每个角落，落在虔诚的人民头上。
这座沙漠小城，有着极端怪异多变的气候，对于这一点，我曾觉得难以接受。这里漫长的夏天异常炎热难熬，墙壁都好像要燃烧起来，人们削瘦的身体也汗流不止。而小城的冬天，则滴水成冰，好像所有的生命和活动都瘫痪了。至于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则完全接受这些情况，把它视为命中注定。
在沙尘暴和暴风雨平息的日子里，当我越过这片高地登上常去的小丘，远眺小城南边时，我看到了一片与我生活的小城迥异的景象：一条细腻、油绿如丝的线。看着这条绿线，我的目光和跳跃的想象力也跟着它迷失了，非常希望探寻藏在它之后的那个世界。
于是我向人打听这条绿线的秘密，它似乎有着让人忘忧的魔力，这种魔力哪怕不能真实地感受到，也可以在想象中触摸。可是我多么希望自己不曾开口询问这个秘密，因为后来我知道，这条让我朝思暮想的绿线之后有一座神话与梦想之城，城中的一切都带有传奇色彩，让像我一样在沙漠中寻找椰枣林，希望逃离令人作呕的悲剧现实的人们发现，沉浸在不可能的幻想中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他们告诉我，那里有一条河流穿城而过，就像点缀在美人头上的桂冠，河流两岸生长着饱满的大麦，仿佛让人能闻到生命的芬芳，还有许多果实累累的树木，枝条垂到河面上，交错形成了一片片茂密的树林，遮蔽了如水晶般透明无瑕的蓝色天际线。我想，我无须在此向你们再描述那些和煦微风带来的迷人香气，以完善你们脑海中关于这座传奇城市的画面。
因此，对这座城市心生向往、魂萦梦绕是很自然的，我想象刮起一阵奇妙的风，将自己带到这座天堂般的陌生城市，成为其中的居民，感受这里的美好与不足。但让我不解的是如何与生活在这里的居民交谈，他们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吗？还是与我们完全不同的物种？这时，另外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让我的内心平静踏实了，我幻想这个城市的居民无须用语言与他人交谈，只要他们需要，仅凭心灵暗示或者肢体语言就足以让青年男女为了达成他们的要求而立刻起义暴动。
就这样，我的内心恢复了平静，就好像我解决了一个除我之外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但是，那块叫作苏布哈的广阔盐碱地，就像张着血盆大口的鸿沟，阻止我前往那个传奇之城。每年的大部分时间，这片土地上都有海水泛滥，海水退却后，留下厚厚的盐层，将我们与那座城市分离开。据说这些泛滥的海水将那里的野蛮人与我们隔离开，如果你能单独抓住他们其中的一个，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将我这个年纪的少年的忧愁与烦恼一口吞下。每当我登上那座小丘，远眺那座城市时，总有一个问题让我不解，为什么我们的祖辈先民选择定居在这样一块不毛之地，而不能稍微再往前走一步，到达那座传奇之城呢？
当时我还很小，小到没有人注意我的问题，我们小城的居民完全不能理解一颗渴望了解他所见所感事物的心灵。他们普遍非常瘦弱，就好像他们对自己发过誓绝不变胖，甚至不愿意享受健康，因此我总觉得他们比一般人要高，走路时总是低垂着头，就像是古代哲人。他们大多数时候都沉默寡言，就算说话时，也十分警惕，斟词酌句，语速很快的低语，就好像他们在忙着做什么。对他们来说，飞扬的尘土是一个诅咒，令他们咳嗽比说话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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