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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国奴之日记

且说我一觉醒来，已是四五点钟光景。追想梦中的情景，很觉津津有味。然而这一醒，就立刻好似从天堂中掉入地狱，肚子里一阵子呜鸣的乱响，那五脏神早又翻天覆地造反起来。摩挲着眼儿，向四下里望时，见是火车站近边，有许多男女提筐携箧地向着火车站赶去，多半是趁夜班火车去的。
我打了个呵欠，站将起来。正要撒开脚步走去，蓦地里瞧见一位五六十岁的老先生一路赶来，气嘘嘘地不住地喘着。两手中既提着两个挺大的皮夹，臂儿下边又挟着一个包裹儿，满头满面都迸了一粒粒的汗珠。瞧他那种样儿，已很乏力。
这当儿我福至心灵，猛觉得我的夜饭送来了，连忙赶上一步，掬着个笑脸说道：“老先生，你可是往火车站去么？带着这许多东西，很不方便，可要小可助你一下子？”
那老先生在一副金丝边的老花眼镜中白愣着两眼，向我打量了半晌，见我衣服还没有稀烂、面相也有几分诚实，就点了点头儿，把那两个皮夹授给我，一边掏出块手帕子来，没命地抹那一头一面的汗珠。
我替他提着那皮夹，在他旁边慢慢儿踱着，还向他凑趣道：“老先生可是往杭州去的？只是出门人路上总有许多不便，老先生年纪大了，为什么不唤公子们做伴？况且近来坏人很多，使人家防不胜防。抢的抢，偷的偷，骗的骗，那是常有的事。老先生一路去，还该当心些。”我这几句话，说得好不铿锵动听！那老先生听了连连点头，又从那脸儿上重重叠叠的皱纹中，透出一丝笑容来。我瞧了，心中也暗暗得意，料想我这十几句话，决不是白说的，每句话总能换他一口饭吃呢。
不多一会，已到了火车站上。我瞧那老先生买了票，就把这两个皮夹恭恭敬敬地交给他。一霎时间，心儿别别别地乱跳，想他不知道要给我多少钱，一角呢？两角呢？或者格外慷慨，竟给我一块大洋！总之我这一顿夜饭，总逃不走了。正估量着，猛见他伸手到一个搭膊巾中去，不住地摸索着。这时我的心儿，益发乱跳起来。跳到末后，见那只手已从搭膊巾中慢慢儿地出来，在一个食指和中指中间夹着一个银光照眼的溜圆的银四开，纳在我手中。
我谢了一声，回身就走。白瞪着眼，向这银四开瞧了几下，想我为了这劳什子，吃尽了苦楚，此刻在我手中过一过关，停会儿又须送它走路呢。一边又安慰那五脏神道：“老先生请你安静些罢，粮饷已经到手，一会儿就送进来咧。”
这时我瞧着这一个银四开，不知道怎么猛觉得兴高采烈起来，倒像掘到了什么二百万、二千万的宝藏一般。一路出了车站，一路在那里盘算，心想我该怎样发付这一个四开。
劈头第一件要事，自然去饱餐一顿。这一餐之费，倒也不能菲薄，不花它一个银八开不办的，还有那一半儿，须得留着到了晚上，弄它个床铺睡睡。一连睡了好几夜的阶石，背上究竟有些酸痛呢。打定主意，得意扬扬地一路走去，以前的一切幻想，一股脑儿都没有了。
走了一程，便走过一家小饭店。那一阵阵的饭香，早已斩关夺门而出，过来欢迎我。我便在门前住了脚，向那烟熏火灼、半黄半白的玻璃窗中，张了一眼，只见一条条的鱼、一块块的肉，都连价挂起着，真是个洋洋大观咧。接着又挨近了门，抬眼向门中瞧去。只见两三个厨子正在灶前煮着菜，沸声、碗碟声和呼喊声并在一起，闹个不了。这种声音，都能使街上化子听了心碎的。瞧那厨子们和几个跑堂的，都是胖胖儿的人，似乎一天到晚被油气熏着，所以透入皮肤变作胖人咧。
我瞧着他们，甚是艳羡，想他们背着主人也一定能够尝尝各种鲜味，何等地有趣！一边想着，一边不知不觉地跨进门去，竟大摇大摆地在一只桌子旁边坐了下来，倒像袋儿怀着二十块钱，要尽兴饱餐它一顿的一般。
坐定，早有一个跑堂的赶将过来，带着笑问：“客官要用些什么东西？”我把他袖儿轻轻一扯，低声说：“我身边单有两角钱，尽着一角钱吃饭，菜咧、饭咧、小账咧，一概都在里头；还有一角钱，夜中须得找宿头呢。”那跑堂的斜乜着眼儿，向我上下打量了一下子，便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一笑，扮着鬼脸踅将开去，接着怪叫了一声，自去招呼旁的客人了。
我一屁股坐在那条板凳上边，十分得意，取了一双毛竹筷，擂鼓似的轻敲着那桌子，嘴里还低唱着一出《打鼓骂曹》。自己觉得这种乐趣，落魄以来，实是破题儿第一回呢。唱罢了戏，更抬眼望时，只见这饭店中生意着实不坏。五六只桌子边都已坐满了人，说笑的说笑，豁拳的豁拳，笑语声中夹着“五魁八马”之声，又隐约带着杯匙碗碟磕碰的声音，叮叮当当地响个不休。瞧那些人，没一个不兴高百倍。我暗想这所在，大概好算是天堂咧！
这样东张西望，过了约莫十分钟，那五脏神似乎等得不耐烦了，早又闹了起来。我便向着那跑堂的喊了一声，说：“我的饭菜已煮好了没有？”
那跑堂的扬着脖子，大声大气地答道：“不用催得，好了自会端上来的。对不起，请等一会吧。”我暗想，这一个跑堂的好大架子，对着客官竟敢这样放肆，然而口中也不说什么，只得撑着空肚子老等着，可是仗着袋里一个银四开，到底不够我发什么脾气呢！

民国初始，上海飞速发展，一个国际性大都会的雏形悄然屹立于黄浦江之滨，催生了市民社会、市民情趣的发展。周瘦鹃以一支妙笔，描画都市生活的繁复图景，追踪世风的幽微演变，成为上海市民大众文坛最有代表性的作家之一。本书收录周瘦鹃的市井小说三十余篇，引领读者，梦回20世纪早期的烟火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