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惠芬，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小说集《孙惠芬的世界》、《伤痛城市》、《城乡之间》、《民工》、《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岸边的蜻蜒》、《致无尽关系》，长篇散文《街与道的宗教》、长篇小说《歇马山庄》、《上塘书》、《吉宽的马车》、《秉德女人》、《生死十日谈》等。曾获多种文学奖项。长篇小说《歇马山庄》获辽宁省第四届曹雪芹长篇小说奖、第二届中国女性文学奖；长篇小说《吉宽的马车》获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中篇小说《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2002年获中华文学基金会第三届冯牧文学奖“文学新人”奖。

序言
第一章 许妹娜
第二章 月夜
第三章 出嫁
第四章 告别
第五章 进城
第六章 工地
第七章 林榕真
第八章 歇马山庄饭店
第九章 回家
第十章 兄弟
第十一章 破土而出
第十二章 堕入情网
第十三章 奔丧
第十四章 觉醒
第十五章 鸡山
第十六章 祸起萧墙
第十七章 入狱
第十八章 深谷风光
第十九章 死刑
第二十章 时光倒流
第二十一章 歇马镇
第二十二章 梅开二度
第二十三章 黑牡丹
第二十四章 开业
第二十五章 改变
第二十六章 城市里的乡村
第二十七章 乱季
第二十八章 第三维度
第二十九章 西西弗斯
第三十章 还乡
创作谈 马车上路

第一章 许妹娜
1
在我向你讲述我跟许妹娜的故事之前，我得先告诉你我的姓名。我姓申，一个日字中间插了一根电线杆子的那个申。我从没喜欢过这个姓，电线杆子上挂着一个日头，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日头永远也不落，天永远也不黑。我是一个懒汉，歇马山庄有名的懒汉，在我三十岁之前的时光里，在我毕业回家种地的许多年里，我最盼望的事情就是天黑日落。因为只有天黑日落，才能歇工，才能上炕睡觉，才能捧一本书胡思乱想。那时候，大哥从知青那里弄来好多文学的书，《鲁滨孙漂流记》《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每一本我都能从他枕下偷来分享。其实，那时候我最喜欢看的还是法国昆虫学家法布尔写的《昆虫记》，上初中时从生物老师那里得到它，从此就迷上了它，从此就觉得人不过是一条虫子。
我的名字叫吉宽，吉利的吉，宽厚的宽，这名字是父亲起的。
申家这一辈人的名字，中间都有个吉，我前边的大哥、大姐、二哥、三哥、四哥都是吉，吉中、吉华、吉民、吉胜、吉利，中华民胜利，好像那吉字，是扔在地里不要钱的萝卜，可随便往家捡，好像那不值钱的东西一跟国家沾上边就值了钱。为什么把我叫成宽，我不知道。也许是父亲希望申家的道路像中华人民共和国所走的社会主义道路一样，越走越宽广。可是我不喜欢这个名字，这倒不是因为它走不动挪不动的样子更像一个懒汉的名字，赐给懒汉如同揭了伤疤，不是。在我看来，如果我是懒汉，我更愿意把自己叫成菜豆象——“豆虫”的意思。在《昆虫记》里，那个老法布尔把豆子里生出的虫子叫作菜豆象，因为它属象科虫子，脑袋跟大象酷似。我喜欢这个名字，一方面我的懒散很像一个寄生在豆子里的虫子，但主要还是这个大象的象字，它总会让人想到吉祥和安泰，你好吃懒做，却还在享受吉祥安泰，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呵。
三十岁之前，在那个秋天到来之前，我一直寄生在一个类似豆壳一样没有变化的地方，这个地方，要么是地垄里，要么就是马车上。我喜欢睡地垄，是刚会走路时就有的嗜好，瞅母亲看不见钻到菜地，一躺就是一整天。在地垄里，我能听见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它在地底下很深的地方，那里也是一个村庄，也有男人女人，也有哗哗流动的河水、叽叽喳喳的鸟叫，关键是，我能看见那里的地面上，长着无数双人的眼睛和无数张人的嘴，它们哭泣时，眼泪就变成了身边这个世界的雨水，它们笑时，我眼前的天空里就有了呼啦啦的风。
把看到和听到的讲给大人们听，他们没有一个不认为我是一个怪物。当然，十几岁的时候，因为有了父亲的马车，我这个怪物再也不睡地垄了。父亲是赶马车的，为了让我不再睡地垄，为了让我变成正常孩子，他把我弄到马车的车耳板上，让我跟着在坑洼不平的乡道上转，想不到我这怪物从此更怪，没日没夜地恋上了马车。初中没毕业就回家赶起了马车。
我很难想象，如果没有马车，那电线杆子上挂着的一个又一个白天如何打发。要是春天，你的车上拉着粪土，粪土里会有无数只屎壳郎爬出来，从低处往高处推粪球，好不容易推上去，一个闪失又滑下来，它们不遗余力的样子让我看了总想捧腹大笑。要是夏天，你的车上拉一些青草，一只投机取巧的螳螂藏进草堆，以为来到一个新的高度，会实现它吃蝉的野心，谁知悄没声从草缝里钻出，刚冲树上鸣叫的蝉伸胳膊弄腿，就被我用草棍袭击了后背，它豆绿色的小腿打战的样子，让你心疼得恨不能把自己变成蝉。要是在秋天，马车上拉上稻草，稻草里没有任何虫子，一只偌大的菜豆象也就现了原形，我躺在密匝匝的稻草堆里，看着日光的光线从稻草的缝隙里流下来，流到眼前的土道上，流到周边的野地里，那光线把土道和野地分成五光十色的一星一星，吉祥和安泰躲在星光后面，变幻的颜色简直让人心花怒放。要是在心花怒放时再闭上眼睛，再静静地倾听，那么就一定会回到童年在地垄里听到和看到的世界了。大地哭了，一双眼睛流出浩浩荡荡的眼泪，身边的世界顿时被彻底淹没，车和人咕噜噜陷进水里——不知多少次，马拉着我在野地里转，转着转着就转到了河边，连人带车带马一遭掉进河里，在呛了一肚子水之后，水淋淋躺在岸上做白日梦。
可是，三十岁之后，在那个秋天到来之后，这一切全然不同了。
农历八月，正是我一天天做着白日梦的季节。在乡村，也只有一个懒人的梦才跟季节连在一起。因为那时候，上世纪九十年代，歇马山庄大多数男人，都离家做民工去了，鞠广大父子，厚运成兄弟，我的二哥、三哥、四哥，鞠福生和他的父亲。为了向我证明自己多么讨厌城市，鞠福生对天起誓考不上大学就回家种地，可是榜下来五天不到，他就背着行李和他爹一起走了。我曾亲眼看见他头也不回兴冲冲往前走的样子，活脱就是一只向着火光飞去的蛾子。这么说，并不是断定鞠福生就是飞蛾扑火一场空，我不过是愿意把人想象成昆虫，愿意用昆虫的习性和人对号。实际上，在那个年头，谁要是像我这样，还把梦撂在野地里，撂在村庄里，谁就是天大的傻瓜、头号的蠢蛋，

孙惠芬著的《吉宽的马车/孙惠芬长篇小说系列》讲述了在身心负重的奋斗中，我们感受着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可目标一旦实现，目标之外看不到其他目标，内心深处便开掘出一片虚无的旷野……或许，虚无正是思想的土壤。
性别上男与女，地域上城与乡的差别有时候可以微乎其微，在难以名状的时代、命运的大背景之下，个体的人与法布尔笔下微不足道的昆虫别无二致。
“懒汉”之所以悠然于懒汉的状态，定是其心中装着一个不同的天地。

如果说作品是创作者不同年代的肖像，那么《吉宽的
马车》所刻画的我是这样的：表情严肃，目光深邃，眉头
紧锁。这是一个貌似思想者的肖像。2007年，对我来说，
确实是个思索的年份，那时我经历了在孤独中对自我的打
捞——《歇马山庄》的写作，经历了在安详中对故乡现实
的重新建构——《上塘书》的写作，可建构结束，在安详
里寻找人生的意义，安详一下子就被虚无感取代了。
虚无感，是《上塘书》之后不期侵入的一个怪物，它
的侵入，借助了一个看上去十分美好的事件：我成为了一
名专业作家，就是可以不上班的专业写作者——这是我的
梦想，是“离家出走”路上的终极目标，可当有一天可以
天天坐在家里，在日子和日子连成的汪洋海域打发生命，
失重感突然降临，就像一片被风吹起的羽毛。
事实证明，在我因写作而一程程“离家出走”时，我
的前方一直都有看得见摸得着的目标，它诱饵一样耸立在
那儿，让你为之奋斗，让你身心负重，让你在身心负重的
奋斗中感受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可有一天，目标实现，
目标之外看不到目标，身体轻盈的同时，真正的终极问题
才浮出水面：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的价值和意义到底
在哪里？当时的感觉，就像捷克作家博胡米尔·赫拉巴尔
在《疯狂时刻》里说过的：
我的伤痛，甚至缘于那些随着电梯冉冉上升的众人模
样，他们人人都可以去一个地方，而我已经到达了虚空的
巅峰，不知何去何从……
虚无无疑是思想的土壤。而虚无这个怪物之所以能偷
袭成功，证明之前所谓的安详只是虚相、假相，那不过是
一个短暂的平静，就像一场疾雨之后大地的平静。安详本
身就是价值，就是意义，它不需要任何附加意义！当然，
悟到这一点，还是多年之后的事儿。我是说，当这个在安
详的假相里身心失重的人不得不借助身体的一次次返乡来
安置灵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我遇到了一个乡
村懒汉。他的生活词典里没有奋斗，所有男人都外出打工
，他决不出去，他满足于与天、地、自然在一起，与风、
雨、万物在一起，安然自得——其实，那才是真正“安详
”的境界，可当时的我并不懂得，依然在心的外部下功夫
，于是，就有了一个懒汉被时代风暴席卷了命运的想象，
就有了《吉宽的马车》。
在这场命运的探险中，企图成为一个思想者的野心随
处可见，虽然当时并不真正懂得安详，但我似乎隐约看到
了它的身影——在写作中，我耳边一直回响梭罗在《瓦尔
登湖》里说的那句话：“懒惰是一笔财富。”我希望能在
一场袭击了懒汉的风暴里找到这笔财富，我希望直宽经历
一场奋斗后真正抵达安详，可事实是，去往安详的路实在
太遥远了，吉宽的结局离真正的安详还有着十万八千里…
…
但我感谢这次寻找，因为通过它，我看到了我年轻时
的模样，看到了创作年轮上清晰的印记；也是通过它，我
再一次知道：
生命的本质是创造，就像我们每一天里的创造。
2018年11月24日

孙惠芬著的《吉宽的马车/孙惠芬长篇小说系列》讲述了吉宽是上世纪90年代中期辽南农村一个懒惰的单身汉，就像梭罗在《瓦尔登湖》中所说的“懒惰是一笔财富”，吉宽的马车载着他朴素的人生梦想，沐浴着日头月光、飞驰在原野云端，安详而简单。与许妹娜不期的爱情却打破了他内心原本平静的湖面，他被爱情的风暴裹挟进现代城市，由此卷入了时代的旋涡……在看尽了光怪陆离的面影，尝尽了民工生存的艰辛之后，纵然终于梦想成真，却发现无论置身乡村还是城市，人的命运与法布尔笔下卑微的昆虫并没有多大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