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苏，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生于湖北保康。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1985年开始小说创作，先后在《收获》《作家》《花城》《钟山》《天涯》《十月》《山花》《江南》《长城》《小说界》《中国作家》《上海文学》《北京文学》《大家》等刊发表小说四百万字。出版长篇小说《五里铺》《大学故事》《成长记》《苦笑记》《求爱记》5部，中篇小说集《熏上娘山》《路边店》2部，短篇小说集《山里人山外人》《黑灯》《狗戏》《麦地上的女人》《中国爱情》《金米》《吊带杉》《麦芽糖》《我们的隐私》《暗恋者》《花被窝》11种。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新华文摘》《作品与争鸣》等刊转载40余篇，并有作品被译成英文和法文。曾获湖北省第四届文艺明星奖、首届蒲松龄全国短篇小说奖、第二届林斤澜短篇小说奖、第三届、第四届、第五届湖北文学奖、第六届屈原文艺奖。同时还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江汉论坛》《小说评论》《南方文坛》《文艺评论》《当代文坛》等学术刊物发表论文30余篇，出版学术专著《名家名作研习录》《文学写作系统抡》《当代小说与民间叙事》等3部。

晓苏是我暗中盯得很紧的小说家，就像闯荡江湖
的人在江湖上碰到高手，总是紧紧地盯着他，要看他
做什么和怎么做。晓苏的小说密而不紧，松而有物，
这一点．我似乎也可以达到．但晓苏有一种别致的幽
默感，往往雾状弥漫在整个小说里，这一点很让我入
迷。
——鲁迅文学奖得主、著名小说家 王祥夫
晓苏是一位善于营构故事的作家，但他并不满足
于故事本身的精巧与奇谲，而是让人物置身于隐秘的
伦理内部，盘旋于人性、情感与伦理之间，东奔西突
，左扯右拽．由此凸现人物潜在的心灵气质，叩问凡
俗中的人性光泽。
——鲁迅文学奖得主、著名评论家 洪治纲

序／黄春黎
看病
除癣记
夜来香宾馆
说的都是一个人
推牛
撒谎记
两次来客
父亲的相好
妇女主任张开凤
同仁
打飞机
推杯换盏
吃苦桃子的人
道德模范刘春水
寻找小说的可读性／晓苏
晓苏新世纪短篇小说创作目录索引

看病
1
冬至那天早晨，林近山突然给我打来一个电话。他说他病了，想来襄阳看病。我问，什么病？他说，腿疼。我让他说具体一点，他说主要是左腿的膝盖疼，疼起来像有一条狗在啃他的骨头。我问，疼多久了？他说有一个多月了。我问他看过没有，他说，咋没看？从村里的私人诊所，看到镇上的卫生院，连兽医站都去看了。银针打过，艾蒿薰过，火罐子拔过，狗皮膏药贴过，吃的药丸子快有一麻袋了，可就是止不住疼。我问，疼得厉害吗？他说厉害，简直疼得要命，有几次连上吊的念头都起了。他怀疑他得的是骨癌，所以就想来一趟襄阳，希望我这个当局长的把他带到大医院检查一下。他跟我说，就是死，我也想死个明白！我沉吟了一会儿说，那你来吧。
林近山是我当年去油菜坡插队时的房东。更准确地说，他是房东的儿子，比我大两三岁。我在他们家里住了整整两年。林近山对我很好，经常爬到树上从鸟窝里掏鸟蛋，然后烧给我吃。有一回，他把手伸进头顶上的鸟窝，没摸到鸟蛋，却摸到了一条蛇，当即吓破了胆，哗啦一声从树上摔下来，差点摔死了。恢复高考那年，我考上了襄阳的一所专科学校。离别时，林近山专门给我做了一口杉木箱，还亲自帮我扛到公路边，送我上车。大学毕业后，我分到政府当了秘书。刚参加工作那几年，我每到年底都要去看他一次。结婚有了孩子之后，我去得少了，但我和他从没断过联系。前年秋天，我当上了行管局副局长。上任没几天，我就专程到油菜坡去了一趟，把我升官的消息告诉了林近山。听说我当了局长，林近山高兴坏了，又是杀鸡，又是宰鸭，还拼命给我敬酒，两个人都喝高了。临走的时候，我拍着胸脯对他说，有事去襄阳找我！林近山打着酒嗝说，好，总有一天要去麻烦你的。
给我打完电话，林近山当天上午就把家里唯一的一头肉猪卖了，卖了两千多块钱。那头猪有三百来斤，是林近山老婆辛辛苦苦喂的年，猪。猪贩子把猪拖走时，他老婆有点舍不得，泪花在眼眶里直打转。林近山有些不安地说，都怪我这条腿，害得年猪也杀不成了。他老婆倒是通情达理，苦笑一下说，不杀年猪怕啥？唯愿你去襄阳能够把病看好！
卖猪那天下午，林近山拄着拐棍去了一趟张自榜家。他想让张自榜陪他到襄阳看病。林近山觉得，路途这么远，又拖着一条病腿，应该找个人做伴才行。儿子在外地打工，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老婆也走不开，家里虽说猪卖了，但还有牛和羊，必须有人放。想来想去，林近山最后决定找张自榜。张自榜是一个光棍，平时也没什么正事，田里没种一棵苗，家里连一只鸡也没喂，成天只想着找村里的几个寡妇打情骂俏，偶尔帮她们出些苦力，混点吃的喝的。林近山想，除了张自榜，村里再没有第二个更适合做伴的人了。
林近山一走一歪，边走边哼，走了一个多钟头才走到张自榜家门口。好在，张自榜这天没出门，一个人待在家里烤火。他坐在火坑边，两条腿像八字一样张开，一只手伸在裤裆里，正使劲地挠着，看上去像在挠痒。他挠得非常专心，眼睛半睁半闭着，显出很陶醉的样子。林近山站在窗外看了半天，张自榜丝毫没察觉到来了人，直到林近山喊了一声，他才慌忙把手从裤裆里挪开，脸红得跟泼了猪血似的。
你裤裆里怎么啦？林近山进门后问。
张自榜迟疑了一下说，没怎么。
没怎么为啥要用手挠？林近山又问。
张自榜支吾说，我自家的东西，想挠就挠一下。
林近山还想往下问，张自榜赶紧扭转了话头。他盯着林近山的左腿问，你跛起一条胯子，来我这儿做啥？林近山说，我想请你陪我去襄阳看病。一听说要到襄阳，张自榜顿时兴奋起来。他吹嘘说，襄阳，我熟得很，每家医院我都会走，旅社和餐馆更是闭着眼睛找。林近山顺势说，我晓得你熟，不然我咋会找你做伴？听林近山这么说，张自榜十分得意，一只手又不知不觉伸到裤裆里挠了几下。手停下来后，张自榜问，什么时候动身？林近山说，明天一早就走。
送林近山出门时，张自榜红着鼻头问，你不会让我白陪你跑一趟吧？林近山说，哪会呢？我包吃包住，另外还每天给你一百块钱。张自榜考虑了一会儿说，加二十吧，在村里做小工都一百二呢。林近山面有难色地说，我又不是印票子的，每天一百都是割我的肉啊！张自榜说，那你多少再加点儿。林近山说，我最多给你一百一。张自榜沉默片刻，又伸手挠了一下裤裆说，一百一就一百一，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第二天早晨，林近山六点钟就出门了。张自榜陪着他，帮他提着一小袋行李。他们要在八点钟之前赶到坡下的公路边，去搭那趟开往襄阳的过路车。油菜坡的过路车虽然一天有好几趟，但只有一趟到襄阳。刚上路那阵子，林近山走得还比较麻利，但没走多久就走不快了，慢得像蜗牛，嘴里还不住地喊疼。走到半路，林近山实在支持不住，就靠在路边一棵树上歇了一会儿。不过，林近山没敢多歇，只歇了半支烟的工夫就又开始走了。张自榜问，你为啥不多歇一下？林近山说，我怕搭不上车！离公路还有两里的样子，张自榜突然对林近山说，你再歇一下

晓苏著的《夜来香宾馆》将胡葱与丰收的故事写得大起大落，与明礼的故事则写得不动声色；丰收最终从胡葱的情感世界里退出得无声无息又无影无踪，明礼最终占据胡葱的情感世界则显得来势凶猛又意犹未尽。单从某一条情感线索来看，情节的推进和结局的处理是反差强烈的，综合比较两条情感线索来看，则又呈现出此消则彼长、敌强则我弱的关系。

序
黄春黎
晓苏是我的老师，我是晓苏听话的学生和忠实的读者
。老师让我写序，我很震惊。向来，老师给学生写序的多
，学生为老师写序的少。在我的印象中，我也只见过晓苏
为他的老师王先霈先生写序。
晓苏作为一名作家，在国内已是很有名气，有一些作
品还被翻译到国外，深受多国读者喜爱。晓苏拿了很多文
学奖，如蒲松龄短篇小说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百花文
学奖、汪曾祺文学奖、湖北文学奖、屈原文艺奖等。这些
都是小说领域令人瞩目的荣誉。
晓苏的小说适合各类读者阅读。我的母亲已六十多岁
，大半辈子都生活在农村，做着繁重的农活，也较少有与
人交谈的闲暇。母亲五十五岁开始学习认字，并逐步读了
一些唐诗宋词、古典小说、戏剧文学、民间歌谣等。然而
最能引起母亲共Ⅱ乌的，还是晓苏的小说。母亲说，晓苏
的小说写得太真实了，他们那一代人，真正就是那样在生
活，农村里的人，也真正就是那样子。母亲的阅读感受，
我非常尊重，也认为这是非常有价值的，因为晓苏小说的
农村人物形象，很多都是来自母亲这个年代的人群，对于
小说中叙述的情节、建构的人物是否符合生活的真实面貌
，他们是最有发言权的。这种真实的阅历可以直接用来诚
实地印证或判断，这究竟是不是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样子
，是不是他们在大小事情中可能发生的或已经发生过的语
言、感受、情绪、念头、行为乃至结果。所以，这种珍贵
的阅读经验，直观而且有效，我们也未尝不可视为对小说
艺术真实性的一种检验。
刘富道先生曾问道，他已经七十多岁了，已经几乎不
读小说了，但为什么还在读晓苏的小说呢？随后，刘富道
先生对此也进行了深入的、理性的探讨。——这一方面说
明，小说阅读的直观体验，是读者进入小说艺术层面思考
的必经过程；另一方面也说明，无论是直观体验还是理性
思考，终归都要指向小说艺术的真实性。
小说艺术的真实性，是小说的生命线。叶朗评价脂砚
斋时曾说：“艺术真实性的含义中应该包含社会生活的必
然性、规律性的概念。”小说艺术真实性是小说实现审美
功能和社会功能的前提，它必须首先符合人的基本发展规
律，而后才能接受历史的检验。随着信息传播媒介与技术
日新月异，小说面临着巨大的挑战，它一方面可以通过传
媒更迅捷地与读者建立联系，另一方面由于海量的信息形
成竞争或干扰，也会使小说更快速地被视为经典或被淘汰
。所以，小说艺术的品质，包括写作者的人文情怀、文学
思想、艺术技巧，都正在接受全面的筛选。科技的发展加
快了读者遴选和传播的速度，也扩大了这种遴选和传播的
范围，经典的文学虽然仍有待时间进一步的沟洗和检验，
但被淘汰的文学也已不计其数。三十年时间，对于一个人
的写作生命而言，是很漫长的，但是从读者接受的角度来
看，以三十年来淘汰或确立经典，却是非常匆忙的。所以
，像晓苏这样，持续三十年时间，仍然据有写作的富矿，
读者始终抱有追踪阅读的兴趣，研究者也越来越认为有探
索的空间，这就至少说明，这样的写作者是值得期待的，
这样的小说也一定蕴含着某种不衰的艺术生命力。
众所周知，文学即人学，文学创作要追求艺术真实的
至境，必须是以人为中心，围绕着人来展开。文学的重要
功能之一，就是帮助人去发现自我、面对自我、思索自我
，进而实现完善自我的意义。因此，对于小说家而言，首
要的事情是要去了解真实的人生形态，并立足其中进行全
面细致的探索和思考。王国维曾以“隔”与“不隔”来探
讨诗词艺术，认为“语语都在眼前”是“不隔”，“雾里
看花，终隔一层”则是“隔”，并划分出“不隔”“稍隔
”和“隔”三个艺术境界。由此，“隔”与“不隔”成为
学术界一个历久不衰的审美话题。究其本质，其目的主要
在于追求真实、自然的艺术境界，而其评判准则主要是创
作者能否真实、自然地表达，且读者能否真实、自然地感
知。因此，这是从创作与接受两个角度共同探讨文学艺术
的真实性问题，而艺术真实的最高境界则是自然亲切。事
实上，这种文学审美思想在中国传统文论中由来已久，且
未曾断绝；时至今日，总体来看，文学领域各文体的创作
也未曾脱离对艺术真实性和自然境界的追求。
……
以《推杯换盏》为例。陶贵和王羊因为毛英而成为仇
敌，最后又因为储洞长变得同仇敌忾。杯盏的交换，伴随
的是叙述立场的不断交换，取得的效果就是叙述心理的不
断互渗，最后，杯盏不分，对应的是二人立场一致：要一
起去对付储洞长，找回毛英。所以，这也是叙事视角相互
渗透的典型，陶贵和王羊的关系每发生一个微浅的变化，
写作者都必须要控制好微妙的尺度变化，使叙事的视角也
不断随着关系变化而转向不同的叙事内容。所以，叙事立
场，是叙事尺度的出发点，它直接影响了叙事内容、技巧
、情感等多个层面。
以《两次来客》为例。金鼎家里来了两次客人，一位
是赵宽，一位是李帽：金鼎极度热情地迎接赵宽，却最终
落个郁郁寡欢；金鼎极度冷淡地回避李帽，却不想会心满
意足。小说依然延续了此消彼长、相反相成的结构技巧。
不同的是，在两次来客面前，金鼎的心情完全取决于赵宽
和李帽的态度，金鼎的情绪处于很被动的位置，金鼎的视
角功能也处于被削弱的地位。所以，小说大量的情节信息
都是由赵宽和李帽主导出来的，人物的情感体验与人物关
系也是由赵宽和李帽主导出来的，所以，金鼎的语言是被
限制的，金鼎的心理是被调控的，金鼎的幸福观念也是被
挤压出来的。可见，叙事尺度，必须与身份匹配，才能在
叙事过程中形成合乎自然的真实人格和生活面貌。
因此，合乎自然叙事尺度，是叙事视角与语言、情节
、人物等多方面内容共同协调的结果。它们共同地指向了
小说的艺术真实性，并成为判断小说是否符合自然的文学
精神、能否驾驭合乎自然的文学题材的重要依据。
谢有顺先生说，“当代中国文学缺乏这样一种思考力
，即在好看的图像、好看的故事背后，依然承载着非常深
刻的精神追问，缺乏思想的这种深度和力度。没有一种雄
心要分享更大的精神性的主题、解读更深的内在的冲突，
这个匮乏是很明显的。”应该说，这是对当代小说的一个
宏观判断，反映了一种普遍的文学瓶颈现象，这番话基本
上也说明了中国当代小说正面临着承载深刻的人文追问和
文学精神的特殊时期。而这种深刻的人文精神与文学思想
，也并非简单地自西舶来即可，这种迫切和焦虑所伴随的
更合宜的考虑，恐怕还是要指向中国传统文学精神，以及
具体的小说艺术本身。向中国传统文学借力，回溯到传统
文学精神的源头，使小说回到合乎自然的艺术真实上来，
去除矫饰、傲慢和欺骗，回归到合平自然的人和环境中去
，倡导更适合人健康地、愉快地、自然地发展的人文精神
，这是人们的生活难题，也是小说家需要身先士卒去思考
和实践的写作主题。因此，重新认识并合理继承传统文学
精神的自然精神，从题材内容和艺术技巧上，以合乎自然
的尺度，为读者先蹈进步的人文精神和自然的文学精神。
这是我们对未来小说的一种期待。
由此来看，晓苏的《夜来香宾馆》也是一部令人充满
希望和惊喜的小说集。

《夜来香宾馆》是湖北作家晓苏近几年轰表的以乡村为背景的短篇小悦结集。作品从不同的角度，反映了今日乡村在城乡一体化进程中所呈现出来的传统与现代、封闭与开放、物质与精神等多层面的文化冲突和人性裂变。作者善于用民间话语讲述中国故事其中又融入了现代精神，在凭吊中有反思，在赞美中有批判，在继承中有扬弃。小说故事情节生动，人物性格复杂，叙事方式灵活，既有可读性，又有可释性。其中大部分作品发表之后都受到读者欢迎和评论界关注，有8篇被选刊、年选收入和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