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杏子黄了的季节
马镫与火盆
坐在菩提树下听雨
最后的麦草垛
左也菩提，右也菩提
父亲母亲的雨季
父亲的病房
家有猫狗
每个人都只有一次死亡的机会
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面镜子
父亲想念死亡
死神的絮语
无药
雪天，思绪漫无边际
随处可见的那些图像
时间不止是一道划痕
阅读死亡
等往事回来
等待花开
怀念猫
野草疯长

于是，那山路上就出现了送葬的队伍。我和我的族人就这样一次次走在那山路上。亡者的肉身就归于尘土，亡者的灵魂就归于宁静。一个藏人的葬礼上，相对于灵魂的安顿，亡者肉身的处理和安葬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就在他死亡的那一刻，他的灵魂就已经离开，肉身作为灵魂躯壳的使命已经完成，而灵魂本身还会继续它无尽的轮回。通常来说，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肯定愿意相信“死亡是一次伟大的冒险”，就像电影里说的，但我却以为，死亡正好是一次漫长的历险和另一次漫长历险之间的一个连接点，一个渡口。
相对于今生今世，我们对自己的过去和未来都一无所知，前世和来生都是一个谜。如果回头是岸，前面就是汪洋，你要过到对岸，就需要一条船、一只筏，要是什么都没有，你就得有一身渡江的本领才行。否则，你会被洪流冲走，你会被冲卷到什么地方，更是一个未知的世界了。走在那山路上时，其实，我们正在护送一个灵魂去一个渡口。他要从那里慈航启程，抵达彼岸，尔后开始新的历程。
回头想想，走在这个队伍里的人就像是在接力赛，接力棒从这一代人传给下一代，再由下一代传给他们的下一代，依次循环往复，似乎无穷无尽，跑在最后面的那个人永远也望不见跑在最前面的那个人的身影。那不仅是生命与生命的接力，还是一段人生与另一段人生的接力。走在那山路上时，你就会想起很多前尘今生的往事，即便很多往事与那一段山路、那一片山野毫无干系，你也会在那一段山路上望见所有的纷纷扰扰和起起落落。而且，更重要的是，你即使走过很遥远的路，即使走遍了海角天涯，最终还得回到那段山路上来。
那时，你会感觉，人生其实就像那一段山路。无论贫富贵贱，那段山路对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所不同的只是，有的人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走完了那段山路，而有的人却用了非常漫长的岁月才走完那段路程。区别只在于走路所耗费的时间，路本身既没有缩短也没有延长。
这样前赴后继，一代代走下来，上百年、几百年过去之后，走在山路上的人会越来越多，消失在山路上的人也越来越多。很多后来者记不起前面已经消失了的那些祖先的名字，很多走在前面的祖先也肯定叫不出所有子孙后代的名字。往上数三代以上，一个人如果还能清楚地记得他祖先的名字，要是不靠家谱之类的记载，那已经是很难的事了。往后数也一样，你要是一直在族人中间生活，那还好，否则，即使两三代之内的人，你也未必都能叫得出名字的。譬如说我，两代之内的人，我基本上都不会记错，超过两代，往上数，还可以，要是往下数，就是离得稍远一点的堂侄子、堂侄女的名字都叫不全乎了。
P4－5

《坐在菩提树下听雨》是一部具有探索意义的散文，是一个藏族作家古岳有关生命的一部奇书，是献给天下所有的父亲母亲和他们的孩子的一部奇书，适于不同肤色和信仰的所有人群细细品读。文中大都写了作者父亲、母亲病重的时候，整日守护陪伴父亲、母亲的日子里，他想的最多的是生和死的问题。

多年以前，我离开了父母，离开了家乡。多年以
后，当我终于踏上返乡之路，回到父母身边时，父母
却离开了这个世界。
“在一场接一场的绵绵细雨中，抽空写下这些文
字时，我曾想到过这样一个问题。记得从中学到大学
，我从课本上读到过很多篇‘我的父亲’或‘我的母
亲’这样的纪念文章，无一例外，文中所写父亲母亲
皆非凡俗之辈，要么轰轰烈烈，要么惊天动地。每次
读到这样的文章，我总能潸然泪下，除了感动还是感
动。那时，我就想，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写这样的文
字，因为自己的父亲母亲太过普通和平凡，没有什么
值得写出来让全天下的人去读的。而且，我相信，这
个世界上的很多人一定有过和我一样的想法。因为，
普通和平凡的人毕竟是人群的主体，能活到轰轰烈烈
和惊天动地的人毕竟是少数。所以，即使自己大半生
以写作为生．也从来有意留心或铭记过父亲母亲曾经
的那些往事——譬如，在那些饥荒的岁月里，他们食
不果腹和衣衫褴褛的情景。可是，在为普通平凡的父
亲和母亲写下那些文字时，我才意识到，其实，普通
和平凡可能更接近生命的本质，也更具有人性的意义
；也才发现，其实，你并不曾遗忘任何曾经的往事，
所有的记忆都依然鲜亮如初，尤其是有关人生苦难的
记忆，几乎所有的细节都不曾遗漏——而正是这些记
忆构成了我短暂人生的清晰坐标。”
这是我在《父亲母亲的雨季》中写下的一段话，
它道出了我写这些文字的一个理由，可以看作是我的
内心独白。有时候，我发现写作其实是一件非常私密
的事情，你得从内心深处一点点勾勒出深埋已久的那
些记忆，而那些记忆可能是你的个人秘密。那感觉就
像是自己揭开一个个不忍目睹的伤疤让别人去看，所
有的疼痛只有自己知道。继而，我还产生了一个疑问
，你为什么要“恬不知耻”地将自己内心的伤痛公之
于世，让人去读呢？坦率地讲，我并不知道答案。如
果我知道答案，可能也会发现写作不仅有其私密性，
而且其过程还非常残忍。要是那样，我可能就没有勇
气继续写作了。这也许正是我还在写作的原因——或
许，写作原本如此。罗马尼亚作家埃米尔·米歇尔·
齐奥朗在一次访谈中说：“我相信一本书真的必须是
一个伤口，必须改变读者的生命，以这种或那种方式
。”
当我决定把这一组有关父亲、母亲的散文结集出
版的时候，一反常态，想自己为它写一篇序言——此
前，我从未给自己的书写过序。总感觉，那会有画蛇
添足或自卖自夸之嫌。这一次稍稍有点不同，这里所
收录的文字大都写于我父亲、母亲病重的时候。期间
，我先是送走了母亲，紧接着，父亲再次病危。整日
守护陪伴父亲、母亲的日子里，我想过很多事，但想
得最多的却是生和死的问题，因为，这是我每天必须
面对的一个问题。想得多了，就有了一些零散的体会
和感受，有空闲的时候，便把它记在本子上，而后又
整理成了一篇篇相对独立的文字，感觉它们应该算是
散文，是一种非虚构写作。虽然是有感而发，但一开
始也是随性而为，并未打算要出一本书。直到有一天
，我把这些文字收集到一起时，才发现，它们已经小
有规模，而且，基本上都围绕着一个主题。主题性写
作是我一直努力尝试的一种叙事方式，这当然是一种
冒险——觉得这样的写作可以使写作者在某一段时间
、某一个领域内会有一个深入地开掘，因而可能会有
一些意外的发现和收获。集中地展现一个主题，并就
这一主题进行持续的思考和写作，还可以使写作者有
可能进一步完善属于自己的表达方式和叙事策略，进
而架构自己的语境时空，拓展书写者自由驰骋的精神
疆域。
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一组散文的写作，对我具有
探索意义。因为除了个别篇目，绝大部分文字都是在
一段时间内集中写作完成的，这些文字内在的精神品
质具有相互接近和照应的特征。篇目之间既各自独立
又互为联系和延伸，自始至终，叙事主体和母体都没
有改变，叙事的连贯性和内在逻辑一直在延续，因而
也可以看作是一个整体结构的非虚构文本。
……
因为，终有一天，我们每个人都会死去，而且，
每个人都只有一次死亡的机会——即使他曾很多次面
对死亡，所以，在我们还好好活着的时候，就该对这
个问题引起足够的重视。
我在《每个人都只有一次死亡的机会》一文中还
写过这样一段话：“人并不是突然死去的，生的开始
也是死亡的开始，生的终结也是死亡的终结。人一天
天慢慢变老的过程，是生的过程，也是死亡的过程。
如果人生是一棵树，那么每一片树叶就是每一个日子
。每一片新长出的叶子都代表生，而每一片已经凋零
的叶子都意味着死亡，无论它长出多少叶子，最终都
会落尽。”
凯尔泰斯·伊姆雷说：“人们偶然地降生，偶然
地存活，并合情合理地死亡。”他认为，对死亡的恐
惧是在善意地提醒人们对死亡的思考还不够透彻和充
分。在他看来，死亡不仅是创作之道和生命之道，也
是抵达自我的意义，“人类准备死亡，就像准备创作
最后一件作品。”也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我才决定
将这些文字辑录成册。尽管，文中写的大都是我父亲
、母亲临终时的事情，五味杂陈，但是，由此想到的
一些问题却有着更加宽泛也更加普遍的意义，它适合
于天下所有的父亲母亲，也适合于所有父亲母亲的孩
子们。
进而，我还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一个写作者写什
么也许并不那么重要，为什么写作才是真正重要的事
情，也就是说，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写作者是一个写作
者必须认真对待和深入思考的一件事。从这个角度反
观自己的这些文字时，我稍稍感到安慰的是，自己还
能坦然面对，觉得自己从不曾纯粹为了一己私欲而写
作。
乔治·奥威尔曾这样描述完成一本书的挣扎过程
：“写书就像经历一次可怕的、筋疲力尽的挣扎，像
生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大病。如果不是遭受既不能理解
又不能抗拒的魔鬼驱使，没有人会去做这类事情。尽
管每个人都知道这个恶魔完全无异于婴儿为引起注意
而啼哭的本能。除非一个人能承受抹去自己个性的长
期斗争，否则，他根本写不出一些可读性的东西。”
而我不仅受到了“魔鬼”的驱使，也受到了父亲、母
亲所遭受磨难的启示。虽然我写的是我的父亲和母亲
，但因为每个人都有父亲、母亲的缘故，这些文字也
可以看作是写给所有的父亲和母亲的。
所以，在这本小书的扉页上我将印上这样一句话
：献给天下所有的父亲母亲和他们的孩子。如是。为
序。
2016年5月写于故土老宅

《坐在菩提树下听雨》中作者古岳通过父亲和母亲，对生死观的问题进行了集中探讨和思考，也渗透着作者对人生、对生活的感悟，进而把真实感受和特殊体验诉诸文字，这些文字也可以看作是给天下所有人的一份礼物。本书情感细腻而真挚，语言优美雅致，意境深远，是一部非常优秀的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