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汗躯体将秘葬蒙古草原某地,与大地融合。而这绺白驼毛,则装入檀木箱里,安放在甘蒂尔高地上将修建的可汗陵内,前边燃上长明灯,派出三千“达尔扈特”——守陵人,代代守护祭奠。历史之河,漫流如今,已近八百年,据说那盏明灯从未熄灭。
蒙古人相信,三千“达尔扈特”代代守护的,是自己伟大可汗的灵魂。
1953年春季清晨,科尔沁草原南部的一座土房里。
五岁的我躺在土炕上,神色恹恹。陪坐旁边的妈妈荷布尔,双眼焦灼地望着门,地上铜钵里徐徐冒出“煨桑”熏烟,弥漫的苦香气有些呛鼻子。
一声凄厉的歌音,突然响起,吓我一哆嗦。
姥姥冬青嘎尔娃,陪着一位白须老者正从门外缓缓走进来。
老者手上端着木碗,上边盖一层黄色粗纸,黄纸上滴洒着刚从清晨河边提来的净水。
白须老者向我走来,轻摇着木碗,从左至右地摇晃。我害怕至极,伸手揪住妈妈的手轻呼:“嫫嬷……”妈妈低声安抚:“别害怕,小阿穆尔,大爷爷和姥姥正在给你招魂呢。”
“招魂?我怎么啦?我的魂……哪儿去了?是丢了吗?”
“是啊,丢了,昨夜随你阿爸去东村说书回来,路过尼勒黑森沟时,被小鬼缠住了。没事,大爷爷会招回来的。”
我这才想起昨夜的事。
阿爸是“胡尔钦”——蒙古说书艺人,东村哈尔鄂El格有人请他去说唱,我哭着喊着跟去了。半夜回来路过尼勒黑森沟,趴在阿爸背上问什么叫“尼勒黑森”,阿爸告诉,早先有一南边来的女子把私生婴儿丢弃在这沟里,那冤魂叫“尼勒黑森”,深夜里总传出小婴儿啼哭和呼号声:带我走吧,带我走吧。
我登时头发根簌簌的,吓得屏住呼吸把脸藏在阿爸后背上。这时,沟边老树上猫头鹰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咕嘎——!
这一下,我彻底吓出魂了。阿爸知道自己犯了大错,过了沟,赶紧让我站在地上撒了泡尿,安神。可这老习俗也没管用,回到家后我就发蔫,梦里说胡话,懒在炕上起不来了。
姥姥的招魂歌声又响起:
博热——呼——敏昵,
伊热——伊热——
归来吧,
你迷途的灵魂!
啊哈咴——
从那茫茫的黑沟,
从那阴森的荒野,
归来吧,归来吧——
你无主的灵魂! 呼烈!呼烈!
姥姥嗓音哀婉而忧伤,如拿根线扯着你心灵,我渐渐被她的歌声吸引住了。那位白须老者没有唱,嘴里却念诵着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妈妈告诉念的是咒语。他手上的木碗,一直不停地摇动着,而每当姥姥的歌声停歇时,他就庄重地问一声:“小阿穆尔,归来了吗?”
我在妈妈耳语指导下,怯生生地回答:“归来了。”
妈妈则加重语气坚定地重复:“归来了!”
这样的问答进行了三遍。这时,我惊奇地发现,盖木碗的黄纸上边,净水渐渐被摇着聚集在中间,凝成了一颗水珠在滚动。那水珠十分晶莹而明亮,如有生命活物般灵动。
这时,白须老者站在我的头侧,眼神如炬,庄严地说:“把舌头伸出来!”
我战兢兢地照做了。他就把那颗灵动的水珠滴洒在我舌尖上。顿时,我舌尖一阵清凉润澈。
“咽下去。”老者命令。
我咽下去了。感到肚里有一道滚热,如穿过一条火蛇。姥姥又端来那一“煨桑”铜钵在我头顶转了三圈,浓香烟气熏得我迷迷瞪瞪。
这一切完成之后,大爷爷和姥姥走了。二人还要去尼勒黑森沟,接着做驱鬼的法事。
我问:“嫫嬷,那颗水珠就是我的灵魂吗?”
“是的,是的,就是你的灵魂,大爷爷给你招回来了。”
“大爷爷为什么会招魂呢?”
“他可是天人之间的使者,通灵大博额师,无所不能。当年,你出生时,他还救过你的命呢。”妈妈见我脸色开始红润,精气神儿好多了,高兴得像只鸟在那里歌唱。
“我的、那个灵魂……什么样的?”
妈妈被问住了,停顿一下后回答:“妈妈不知道小宝贝的魂是什么个样子,嗯,魂是凡人看不见的,长大了你就问大爷爷吧。”
“我的魂,真的回来了吗,嫫嬷?”
“真的,就冲你这话多好奇劲儿,三魂都齐了。”
“魂还有三个哪……”
我得到肯定后,也放心了,一阵如煨桑熏烟般袭来的困意中,我又很安稳地昏睡过去。
嘴里嗫嚅一句:灵魂。P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