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插图典藏本时代经典）》是郁达夫的一部小说精选集。

浪漫、天真的脾性；

坦诚、露骨的自我暴露；

浓烈、冲动的文字，直面痛苦与绝望。

开创自传体抒情小说潮流，震撼“五四”时代文坛的声音，毫不掩饰地勾勒自己得思想感情、个性和人生际遇。

郁达夫创作有小说、旧诗、散文、政论等，诗歌、散文的成就很高，但小说影响最大。从1921年发表第一篇小说《银灰色的死》，到1935年写下最后一篇小说《出奔》，历时15年，共计40余篇。《沉沦（插图典藏本时代经典）》择其各类有代表性的篇章10余篇，望读者能从中领略郁达夫小说的艺术个性与现代精神。《沉沦》描写了一个留日中国学生由于现实环境的冷酷而苦闷烦恼，在矛盾状态中不断“沉沦”，终以跳海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银灰色的死

沉沦

茫茫夜

采石矶

茑萝行

春风沉醉的晚

薄奠

十一月初三

微雪的早晨

迟桂花

杨梅烧酒

出奔

银灰色的死

上

雪后的东京，比平时更添了几分生气。从富士山顶上吹下来的微风，总凉不了满都男女的白热的心肠。一千九百二十年前，在伯利恒的天空游动的那颗明星出现的日期又快到了。街街巷巷的店铺，都装饰得同新郎新妇一样，竭力的想多吸收几个顾客，好添些年终的利泽。这正是贫儿富主，一样多忙的时候。这也是逐客离人，无穷伤感的时候。

在上野不忍池的近边，在一群乱杂的住屋的中间，有一间楼房，立在澄明的冬天的空气里。这一家人家，在这年终忙碌的时候，好像也没有什么生气似的。楼上的门窗，还紧紧的闭在那里。金黄的日球，离开了上野的丛林，已经高挂在海青色的天体中间，悠悠的在那里笑人间的多事了。

太阳的光线，从那紧闭的门缝中间，斜射到他的枕上的时候，他那一双同胡桃似的眼睛，就睁开了。他大约已经有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在黑漆漆的房内的光线里，他的脸色更加觉得灰白，从他面上左右高出的颧骨，同眼下的深深的眼窝看来，他却是一个清瘦的人。

他开了半只眼睛，看看桌上的钟，长短针正重垒在X字的上面。开了口，打了一个呵欠，他并不知道他自家是一个大悲剧的主人公，又仍旧嘶嘶的睡着了。半醒半觉的睡了一忽，听着间壁的挂钟打了十一点之后，他才跳出被来。胡乱地穿好了衣服，跑下了楼，洗了手面，他就套上了一双破皮鞋，跑出外面去了。

他近来的生活状态，比从前大有不同的地方。自从十月底到如今，两个月的中间，他总每是昼夜颠倒的要到各处酒馆里去喝酒。东京的酒馆，当炉的大约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妇。他虽然知道她们是想骗他的金钱，所以肯同他闹，同他玩的，然而一到了太阳西下的时候，他总不能在家里好好的住着。有时候他想改过这恶习惯来，故意到图书馆里去取他平时所爱读的书来看，然而到了上灯的时候，他的耳朵里，忽然会有各种悲凉的小曲儿的歌声听见起来。他的鼻孔里，会有脂粉，香油，油沸鱼肉，香烟醇酒的混合的香味到来。他的书的字里行间，忽然会跳出一个红白的脸色来。一双迷人的眼睛，一点一点的扩大起来。同蔷薇花苞似的嘴唇，渐渐儿的开放起来，两颗笑靥，也看得出来了。洋磁似的一排牙齿，也看得出来了。他把眼睛一闭，他的面前，就有许多妙年的妇女坐在红灯的影里，微微的在那里笑着。也有斜视他的，也有点头的，也有把上下的衣服脱下来的，也有把雪样嫩的纤手伸给他的。到了那个时候，他总会不知不觉的跟了那只纤手跑去，同做梦的一样，走了出来。等到他的怀里有温软的肉体坐着的时候，他才知道他是已经不在图书馆内了。

昨天晚上，他也在这样的一家酒馆里坐到半夜过后一点钟的时候，才走出来，那时候他的神志已经不清了。在路上跌来跌去的走了一会，看看四面并不能看见一个人影，万户千门，都寂寂的闭在那里，只有一行参差不齐的门灯，黄黄的在街上投射出了几处朦胧的黑影。街心的两条电车的路线，在那里放磷火似的青光。他立住了足，靠着了大学的铁栏杆，仰起头来就看见了那十三夜的明月，同银盆似的浮在淡青色的空中。他再定睛向四面一看，才知道清静的电车线路上，电柱上，电线上，歪歪斜斜的人家的屋顶上，都洒满了同霜也似的月光。他觉得自家一个人孤冷得很，好像同遇着了风浪后的船夫，一个人在北极的雪世界里漂泊着的样子。背靠着了铁栏杆，他尽在那里看月亮。看了一会，他那一双衰弱得同老犬似的眼睛里，忽然滚下了两颗眼泪来。去年夏天，他结婚的时候的景象，同走马灯一样，旋转到他的眼前来了。

三面都是高低的山岭，一面宽广的空中，好像有江水的气味蒸发过来的样子。立在山中的平原里，向这空空荡荡的方面一望，人们便能生出一种灵异的感觉来，知道这天空的底下，就是江水了。在山坡的煞尾的地方，在平原的起头的区中，有几点人家，沿了一条同曲线似的青溪，散在疏林蔓草的中间。在一个多情多梦的夏天的深更里，因为天气热得很，他同他新婚的夫人，睡了一会，又从床上爬了起来，到朝溪的窗口去纳凉去。灯火已经吹灭了，月光从窗里射了进来。在藤椅上坐下之后，他看见月光射在他夫人的脸上。定睛一看，他觉得她的脸色，同大理白石的雕刻没有半点分别。

P1－3

1896年冬天，郁达夫出生在浙江省富春江畔一座美丽的小城——富阳。幼年丧父的他性格内向、敏感多思，中学毕业后曾东渡日本留学，逐渐显露出对文学的强烈兴趣和过人才华，20多岁即成为名噪文坛的作家。

1921年，郁达夫出版了他个人同时更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沉沦》。正是这部以“惊人的取材和大胆的描写”著称的作品，为郁达夫赢得了最初的声誉，也引起了文坛的轰动和争议。郑伯奇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三集》“导言”中说：“郁达夫的出世作是《沉沦》，因此他便被人送上了‘颓废派’的称号。其实，《沉沦》、《银灰色之死》、《南迁》三篇只是特别环境中的一个青年的生活纪录。……这些小说的主人公大概是作者自己。他赤裸裸地将自己暴露出来，有时还要加上一点‘伪恶者’的面目。他的大胆的描写，在当时作者中，是一个惊异。”可以说，这个“惊异，”，一方面来自于小说中那个“大概是作者自己”的主人公在“特别环境”中的离奇生活，另一方面更源自他“赤裸裸地将自己暴露出来”的“大胆”写法。

《沉沦》描写了一个留日中国学生由于现实环境的冷酷而苦闷烦恼，在矛盾状态中不断“沉沦”，终以跳海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主人公才华出众但敏感孤傲，因身为弱国子民而备感孤寂苦闷。他想通过追求爱情的怀抱以排解内心的孤独和屈辱，得到的却是更多的空虚和颓唐。“他”的不幸是个人的，更是民族的。因而，《沉沦》的苦闷与绝叫，也正是那个时代里觉醒者普遍的症状和共有的心声。

《沉沦》主人公的身世经历，除结局外，大多与郁达夫本人相似。这种自我暴露的写法堪称惊世骇俗，引起了人们的争论甚至指责。但正如周作人、郭沫若等新文学同仁们所指出的：这“对于深藏在千年万年的背甲里面的士大夫的虚伪，完全是一种暴风雨的闪击”，“使他们感受着作假的困难”。

郁达夫的小说以他特有的大胆暴露和主观抒情，开创了中国现代“自叙传”抒情小说的先河。他自己曾说：“我觉得‘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这一句话，是千真万确的。”这并不是说他的小说一定都是“自叙”，但至少可以说，他的小说都是他带着强烈的主观情绪，通过特有的“自我”视角来表现的。即如“他”在《沉沦》的结尾所呼喊的：“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来！强起来罢！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可以说，他的小说在描写社会现实时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表现内心情绪时也反映一定的社会现实。他小说中的“自我”，是生活在“社会”中的“自我”，他小说中的“社会”，则是通过“自我”观察到的“社会”。从这个角度说，郁达夫小说人物的宣泄与抒情，不仅是个人意义上的“不平则鸣”，同时也代表着广大“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不幸者。即如郑伯奇所说，这不仅是一种痛苦的发泄，更是“反抗的精神和破坏的情绪”，是“青年的知识分子不出于绝望逃避”的一种“反抗斗争”。如果说，“五四”新文学的核心精神是“人的文学”，新文学运动的功绩之一就是以文学的方式实现了“人的发现”，那么，郁达夫的小说正是这一“发现”中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因为，启蒙文学家们不仅在文学中发现了“女人”、“儿童”、“平民”等以往未被关注的“人”，更在新文化的光芒中发现了“自我”。这是觉醒过来的自我，因为觉醒，所以摆脱了麻木，所以痛苦挣扎，焕发出反抗的热情和能量。

郁达夫的小说具有强烈的主观抒情性。有人批评他的小说结构比较随意，情节较为松散，其实这正是他对于传统小说叙事模式的一种挑战与突破。在他以抒情为主的体式中，情绪的脉络取代了情节的线索，自我意识的表达胜过了人物形象的塑造。正如他自己所说：“什么技巧不技巧，词句不词句，都一概不管，正如人感到了痛苦的时候，不得不叫一声一样，又那能顾得这叫出来的一声，是低音还是高音？或者和那些在旁吹打着的乐器之音和洽不和洽呢？”这当然不是说他真的全然不顾写作技巧，而是说他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传统小说的美学观念，开创了一种现代抒情体小说的新方向。

郭沫若曾说，郁达夫小说的“清新的笔调，在中国的枯槁的社会里面好像吹来了一股春风，立即吹醒了当时的无数读者的心”。这所谓“清新的笔调”，也是郁达夫小说艺术风格的又一重要特征。郁达夫的小说笔调自然，不事雕琢，不仅在题材上诚恳坦率地暴露自己，同时也在语言风格上追求一种真率自然的效果。因此，他的小说兼具散文化的特色，不追求复杂完整的情节，只讲求一气呵成的神韵。这样看似不循“章法”的写作，实际上却成为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富有创造力的写作尝试。

郁达夫的创作有小说、旧诗、散文、政论等，诗歌、散文的成就也很高，但他的小说影响最大。从1921年发表第一篇小说《银灰色的死》，到1935年写下最后一篇小说《出奔》，历时15年，共计40余篇。本书择选各类有代表性的篇章十余篇，望读者能从中领略郁达夫小说的艺术个性与现代精神。

清新的笔调，在中国的枯槁的社会里面好像吹来了一股春风，立即吹醒了当时的无数读者的心。

——郭沫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