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你回圆湖,县城单位已下班,这时正是乡下人劳作的好时候,西坠的太阳给青山给果林镀上清新的橘黄色。父亲正在担水浇菜浇果树,汗水湿透了汗衫,跟当地人不同的是父亲仍戴着草帽。你一阵心热,想替他担水,他说:“不用,我一步步来。”
那天晚上他有些神秘地告诉你,40年代爷爷协助县长核查公产田,全县公产田一律做教育基金。
你好不惊讶,这是你以前不知晓的。父亲从未说过,他肯定也是在圆湖听人说的,圆湖人把这个县长和爷爷的行为看作善举,成了一份沉甸甸的记忆。
父亲在圆湖的几年不经意打通了跟爷爷的沟通之路。
一次父亲又对你说:“我在柑橘园锄草,一个着长衫戴礼帽的老人来到我面前,呵,是你爷爷,隔山隔水,他是怎么来的?我请他屋里坐坐,喝上好的手工茶。他笑着点头。他走在前面,走向水边。我大声说爸你走错了路,他却没个踪影。原来一个梦。当时我在躺椅上睡午觉;晚上我又梦见了你爷爷,他没有走远,一直在我身边……”
由隐而显,你发觉父亲想回老屋——有落叶归根的意向。它像天边的云飘忽无定,你无法确定它会不会化为父亲的意愿。
一次父亲叹息说:“圆湖的屋子多洁净宽敞,屋是自己的,花了钱还投了劳,老屋怎能比?梦里我对你爷爷说,老屋嘈杂零乱成了加工厂,你老人家素来爱清静,不如到圆湖,我伺候你,你生前我没好好伺候,现在弥补吧!”
圆湖已成父亲的天堂,父亲一度想把爷爷“留”在圆湖。随着爷爷的反复出现,父亲记起更多的先人,奶奶、伯父、姑姑、他的叔叔、他的爷爷、列祖列宗……这是圆湖的奇迹,而在陈旧过时的老屋是不可想象的。每代人对上一代人总是有遗憾,意识到了遗憾就意味着跨出和弥补遗憾的第一步。在圆湖,父亲也跨出了一步几步,其外在标记,就是父亲有条不紊的劳作,有条不紊地谋划,有条不紊地生活,凭借这样的劳作和生活,爷爷复现并植根于父亲心中。
父亲也一定明悟,爷爷的出现——走进他心中一定与圆湖的劳作和生活紧密相连,于是他坚持劳作,坚持一人驻守圆湖,与爷爷——先人相遇是他最大的慰藉,命运对他最大的回报。
父亲习惯了乡间生活,他的身体比以前健壮,你放心,故而更少回圆湖。
一个进城摆摊的圆湖人轻声告诉你:“你父亲李老师好像得了仙,常常在水边寻找什么,看着大水面出神,他在等哪个人么?”
你吃了一惊。得仙就是中邪,乡间把神智不正常称之中邪,得仙乃中邪的美称。乡下人贼精;你一脸严肃,心里反复咀嚼这个好还是不好的信息。最后你心里愧懑,不应把老父亲撇在那里啊!应该跟父亲说说,回县城吧,县城总有栖身之所。 于是你骑单车上圆湖。大门紧关,你绕到屋后的小侧门,上了锁,父亲不在家。他不在果园菜地。他一般不会过家找人聊天。你向渡口走去。渡轮刚刚离岸,清碧湖水拍打着堤岸,水面多么辽阔,你终于在附近一个高坡找着了父亲。
圆湖边最后一个红土高坡。临水的一面是十几丈高的悬崖,后面是缓坡。兴建不久的红砖厂一派繁忙,两台挖土机日夜吞吃红土,高坡即将消失。父亲眺望着前方,前方是大水面和对面青山,难道他在欣赏江景么?还是在盼望什么?浩渺的湖水挡住了他的去路,身后的挖土机吞噬着他的来路。
父亲看见了你,缓缓打回走。你仔细揣摩,父亲一切正常,但你也相信“异常”的可能存在,但绝不是中邪或得仙。
你拐弯抹角说年岁大的老人要特别注意……父亲马上说:“前天我叫我的学生医生量血压验血,还免费做了一次心电图。没事。”
你挑明要他干脆回县城。他说:“这里我住惯了,老屋太乱太脏。”你说:“可在文化馆找间住房。”他说:“圆湖我有天有地。”
父亲喜欢圆湖,他固执而倔强。你也发现父亲失望的眼神。只要是人,就会希望和失望,失望孕育着更大的希望。你不想对父亲的“失望”刨根究底。
你还是固执地想,父亲该回县城了。
不久母亲出现在圆湖家里,好像是同父亲做最后的陪伴,向父亲做最后的告别,等待父亲为她做最后的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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