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际遇,趣事不少,往往如过眼烟云,笑过即忘。然有一事,虽时隔多年,还常常忆起,并令我不由自主地回到那向工人阶级学习的年代。
那已是二十四年前的事了。
一九七二年,不少知青调回城里。我也得到一名照顾矿山职工子女的指标,结束了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的三年知青生涯,由涪陵县的百汇江边乘船逆江而上,又乘着呼啸的火车到了有着一片红色山石的綦江铁矿当上了一名炊事员。
出生于书香世家的我,青年时虽也曾踌躇满志,但在那个讲究红色出身的年代,能当上矿山的一名炊事员,已很知足了。我决心在这个岗位上好好干一番。
那一日我在饭堂上早班。这个班从凌晨一点开始,具体工作是烧稀饭、做馒头,准备好咸菜,中间还可抽空打一会儿盹。到早上六点开饭,卖完饭后下班。通常早班都有三四个人。一个人上灶煮稀饭,另几位就发面、和面、做馒头花卷。我们的饭堂很大,可供几百人吃饭。当时大家吃的罐罐饭、馒头等都不用蒸笼蒸,而是在甑子里蒸。所谓的甑子,是在饭堂中间的空地上用水泥和砖砌成的一个内空约六平方米、高约一米的长方形池子,池子上面用几块大木板做甑盖。蒸饭时,盖上木板,四周围上厚厚的布不让走气。早班的甑子内有一小部分用于加热白天剩下的罐罐饭,另一大部分则垫上蒸布,用来蒸馒头花卷之类。池子下面有管道直通锅炉房,需用气时,电铃一拉,锅炉房便得知并送气,约一小时后饭食、面食即可蒸熟,再拉电铃通知饭堂。炊事员此时便揭开甑盖,将蒸布的角提起,抖松上面的馒头等,以方便早上用筲箕盛好出售。那时初到饭堂一月余的我,还不大会抡大铁锹加炭烧火,因此我的任务不是煮稀饭,而是跟师兄妹们一道发面和面做馒头花卷。那天,一切与往日相同,我们将面食弄好放进甑内,电铃通知锅炉房送气,然后几人便抽空打盹。不过在放面食时,出现了一段小插曲。那便是师兄们为省下点时间打瞌睡,把本应入甑前就切开成一个_.个花卷的工序做了调整,只是将发好的面撒盐抹油放葱花后分成三四个十来斤重的大面团径直放入甑内,欲待蒸熟后再切开成一个个小花卷。就是这几个面团引出了下面的故事。
清晨五时许,锅炉房传来电铃声,馒头熟了。还在打盹的我,一下从桌子边站起来,急奔向甑子旁。当时我处处想干在前头,顾不得腾腾热气蒙上眼镜,学着往日师兄们的模样,揭开甑盖,双手提起甑子里蒸布的两只角猛力一抖拉,只见布上成型的馒头和那几个大面团一股脑儿抛向甑子的另一边,那几个抹了油起了层的大面团经不起这样的折腾,顿时散架,摊成一堆大小不等的面坨坨。已经围到甑边的师兄妹们望着我的杰作,先是瞠目结舌,继而发出一阵哈哈大笑。本来木立在甑边茫然不知所措的我,望着这堆什么也不像的面坨坨,禁不住也与他们一起大笑起来。几个人在甑边笑得前俯后仰,眼泪直淌,好半天才喘过气来。然而笑过后我开始傻眼了,这可是几十斤白面啊。在日子已经好起来的今天这也许算不得啥,但在粮食还要定量的七十年代初期,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本来一心想逞能的我,这时脸上直发烧,恨不得有一个地洞可钻,心里也七上八下直打鼓,想着自己将为这事受到什么样的处罚。
就这样忐忑着挨到开早饭时,饭堂管理员向师傅来了。他是我们这里的最高长官,老共产党员。原本在井下掘进队采矿,因患了矽肺病才调到食堂。他工作认真负责又坚持原则不讲情面,饭堂的年轻人在心里都有些怵他。向师傅年龄五十开外,中等个头,留小平头,高高的颧骨,一个略带钩形的鼻子,两只不大的眼睛炯炯有神。初见他时我心中直纳闷,人们常说鹰钩鼻狡猾,为什么这个向师傅的脸上却总是透着淳朴和善良呢?这天我一边卖早饭,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窥视着向师傅。只见他一如既往地走到甑边准备帮着炊事员们卖早餐。当他一眼瞧见甑子里那堆莫名其妙的面坨坨时,立时怔住了。他一言不发地审视着,脸上由惊讶到愤怒,两边腮帮里的牙不停地咬合。站在一旁的我,心提到了嗓子眼上。此时向师傅开始声色俱厉地发问,我无奈地做好了接受一场暴风骤雨般批评的准备。然而当他问明白这是新来乍到的我闯下的祸时,先是一阵沉默,接着脸上的表情开始慢慢缓和,最后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未说一句责备的话,自己转身端来一个大筲箕,仔细地、一块不剩地将那些大小不一的面坨坨全装进了筲箕里。我提着的心慢慢放下,卖完早饭后仍同往常一样下班了。
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