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犬猸狸
禹光勋/著陈雪鸿/译
下雪了。
这是今年冬天的最后一场雪。朝东遥遥延伸的起伏山岭和朝南无限铺展的茫茫沼泽,全都被雪幕遮掩得无影无踪。
到处都被白色的雪幕笼罩着,完全是一片白雪的世界和自由的大地。在白雪的世界里,一切都变得那么模糊和朦胧。猸狸脚踩着山脊,一动不动地站立在茫茫白雪中。从前腿撕裂的伤口处流出的鲜血,染红了脚下越来越深的积雪。这红色的血迹仿佛使冻僵了的粗犷密林变得更加庄严和秀丽。红色的血迹与白雪覆盖的密林和执着地舒展枝叶的绿色苍松浑然一体,在充满智慧的大地上谱写着生命的乐章。为此,一切生命体都保持着深沉的静默,似乎在等待着即将爆发的震撼天地的命运交响曲的庄严旋律。
呜——呜——
猸狸发出了疲劳的呻吟声。与此同时,它感到了伤口剧烈的疼痛,不由得浑身一阵颤抖。覆盖在棕褐色毛皮上厚厚的白雪被纷纷扬扬地抖落在地上。猸狸伸出红色的舌头凑近疼痛尚在持续的前腿伤口处,舌尖上感受到了稍咸的血腥味。它浑身颤抖着,难以忍受持续的疼痛,稍稍抬起受伤的前腿,小心翼翼地用舌头去舔,一直舔到伤口停止流血。流血停止以后,它又用长长的舌头把沾在嘴边的血迹舔拭干净,慢慢抬起沉重的头。不知从何处刮来一阵寒风,推动着满载雪花的云层前行。被压得耷拉下来的云层开始破裂,透过破裂的云层间,能够模模糊糊地看见蓝色的天空。与此同时,白雪覆盖的山山岭岭突然显现出起伏的轮廓,一望无际的沼泽地也像是猛地挺直了腰身。生命体混杂、喧闹的痕迹被白雪遮掩,大地看上去更加神圣和纯洁。银装素裹的树木在风中颤抖着身子,使得雪尘高兴得四处飞扬。不知从何处传来可怕的轰鸣声。那是产生雪崩时发出的呼喊声。听到这样的声音,猸狸的身子颤抖得更加厉害。它仿佛发现了孤零零地置身在白雪茫茫世界里的自己,歪着头环顾四周。然而,映入它眼帘的都是那些失去了生气的生命体,猸狸不由得低下了头,然后又屁股着地坐下。前腿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但是,猸狸已经不想再把血止住了。它用充满孤独的目光仔细打量着因白雪而变得十分干净的大地。
猸狸无处可去。它的主人昨天死了。那是个长满络腮胡子的男人,不仅给猸狸起了个漂亮的名字,而且还一起经历了生死苦乐。就是这样一个拥有旺盛而顽强生命力的男人死了。猸狸那善良而勇敢的主人,是在喝得酩酊大醉的状况下毫无意义地死去的,甚至连死亡的庄严瞬间也来不及品味。作为一个猎人,这是不可避免的耻辱的死亡。他被自己用极大的自信和勇敢打倒的猛兽抓破皮肉,扯出肠子,气绝身亡。尽管生命总会死亡,但是猸狸主人的死亡实在是太凄惨、太壮烈、太无意义了。
现在看来,主人的死是命里注定的,否则的话,不可能还有别的命运。昨天早晨,主人就像拼命似的喝了很多酒,喝得烂醉后,把桌子上能吃的食物全都扔给了猸狸,然后抓起了猎枪。猸狸十分吃惊,主人从来没有喝醉酒,又如此款待自己后出去打猎的。当时,猸狸觉得自己特别想偷懒,而且也不愿意跟着喝得醉醺醺的主人出去。不料,主人吹着口哨招呼了它一声,然后步履蹒跚地朝山上走去。猸狸无可奈何,一贯顺从的它不得不保持自己的忠诚。
主人划开齐膝深的积雪,毫无目标地朝前走着。猎枪斜挎在肩上,醉意蒙眬的双眼随随便便地环顾着摇摇晃晃的山岭,时不时嘴里还会对谁发出一通恶毒的谩骂。也许是走累了,他把头贴在雪地上,抓起一把冰冷的雪塞进嘴里咀嚼着,嘟嘟囔囔地埋怨起世上的一切都是那么繁杂和讨厌。猸狸悄悄地跟在主人身后。它从来没有看见过主人现在这样的样子。即使在有一天女主人突然消失以后,主人也没有像这样拼命喝酒,也没有外出打猎,只是整天待在家里,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直响,接着还挥舞着拳头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乱砸一通,只有对猸狸依然十分和气。
尽管今天主人也没有对猸狸怎么样,但是却没有表现得那么温和。他像是忘记了猸狸的存在,只是嘴里嘟囔着,喘着粗气,毫无目的地破开雪路朝前走着。
欧——呜,欧嚯嚯……
突然,主人摊开四肢躺倒在白雪上发出狮子一般的吼声。他把两只拳头伸向空中,不断重复着绝望和憎恶混杂的呼喊声。呼喊声引起冬日里沉闷的密林一阵阵骚动,给猸狸带来了恐怖的战栗。
猸狸小心翼翼地走到主人的身边,默默地注视着主人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充满着绝望和憎恶,以及对死亡的渴望。猸狸轻轻地呻吟着,想用一切方法来帮助主人。
主人悲愤地干号着,用没有眼泪的眼睛紧紧盯着猸狸充满同情和忧心的眼睛,眼眶里慢慢盈满了泪水。他脱去戴在手上的手套,用一只手搂住猸狸的脖子,另一只手抚摸着它富有弹性的棕褐色毛皮。
“你这个傻瓜,就你还把我当作人舍不得离开我,可是你的女主人却把我抛弃了,和别的男人跑了。那个男人既不如我长得好看,也不比我勇敢,只是运气比我好一些,所以就抛弃了我,不,背叛了我……我和她在一起生活了10年,吃的是一锅饭,盖的是一床被。可她还是跑了。猸狸呀,你这个傻瓜,人心是可以出卖的。所谓良心,就跟抹布一样,虽然能够擦去别人的污垢,自己却是十分肮脏的……我会去死的,可猸狸你一定要活着。活着是一件好事情。这是肯定无疑的。但是,想死的时候就应该去死。活得可以窝囊,但决不能死得窝囊。猸狸,你会活下去的。因为对你来说,既没有良心和同情心,也没有什么道德,有的只是忠心和顺从,所以一定能活下去。活着,妈的,其实真不是滋味……”
主人说完话猛地坐起身,脸上露出不可捉摸的笑容。猸狸从主人的笑容中看到了残忍的挑战含义。它呻吟着用头撞击主人的胸膛。然而,主人似乎嫌弃似的推开它的头,缓缓站起身来。
“走,猸狸,你这杂种……”
主人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蹚开积雪,嘴里继续对猸狸说着话:
“猸狸,你的爸爸曾是军犬,是一条凶猛残忍、好大喜功的纯种狼狗。可你的妈妈却是一条土生土长的母狗,聪明灵活。后来,因为你爸爸和你妈妈私自偷情,于是就有了你这个杂种。你知道吗?杂种就是这样产生的。不过,你爸爸和你妈妈都已经死了。妈的,它们都死得非常勇敢。所以,它们的主人都十分伤心。妈的,他们是因为心疼才伤心的。明白吗?心疼!妈的……”
主人骂骂咧咧地说个不停,可猸狸根本无法听懂那些话的含义,只是感到了冷冷的恐怖和沉重的畏怯。
猸狸的心情糟透了,默默地跟在主人的身后。突然,随风飘来一阵奇怪的气味。猸狸感觉到自己结实的腿剧烈地颤抖起来,一种准确无误的兴奋顿时传遍了全身。它竖起双耳猛地朝前冲去。
“干什么?!”
主人大喝一声。猸狸停住脚步转过头来,充血的眼睛里露出残忍的渴望。它闻到了熊的气味,而且准确地判断出就在不到100米远的地方。
主人久久注视着猸狸的眼睛,嘴角边浮起残酷的野兽一般的微笑,慢慢地从肩上拿下猎枪。
“去吧!”
猸狸箭一般地飞跑而去,那个黑色的物体离眼前越来越近。
熊看见猸狸朝自己扑过来,下意识地猛然站起身子。说时迟那时快,猸狸一下子冲到了熊的身后,像是要袭击熊的胯部。熊似乎察觉到了猸狸的意图,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随着猸狸转动着身子。猸狸生猛地弓起身子围着熊转圈,熊并没有急于向猸狸发起攻击,只是不断地加以威胁。熊似乎并没有把对方放在眼里,只是抬起一只前脚摆出攻击的姿态,这一来却露出了胯部。猸狸迅捷地扑上前去,用锋利的牙齿撕裂了胯部的皮肉。熊发出可怕的声音,一下子跌坐在地上。猸狸像是示威似的大声咆哮着,等候着主人的到来。它不但看见了主人坦然自若的神情,也看见了他脸上露出的充满自信和勇气的怪异笑容。就在主人举起猎枪的瞬间,猸狸停住了围着熊转圈的举动,很快地闪到一边等着发射。可是,它所等待的枪声并没有响,不由得大惑不解,因为主人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失误。它有些迟疑地朝主人看去,只见主人扔掉了猎枪,从绑腿里拔出锋利的匕首,扭曲的脸上露出了冷酷而僵硬的笑容。说时迟那时快,熊抓住了猸狸等待发射的瞬间朝它扑了过去。猸狸只觉得眼前有个黑影闪过,紧接着意识到脖子受到了并不是太厉害的攻击。它犹豫着躲闪了一下,重新弓起身子准备发动进攻。
“猸狸,等一下!”
与此同时,猸狸看见了冲上来的主人和主人把匕首使劲插进熊脖子的手。
哎呀!谁知匕首并没能给熊带来致命的一击。熊大吼一声滚到了旁边,使得握在主人手上的匕首也被甩了出去。极度愤怒的熊一屁股把主人压在身下,并用前脚紧紧地缠绕着主人的脖子。
啊!
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猸狸毫不迟疑地朝熊扑过去。熊放开主人,与猸狸进行了殊死搏斗。不一会儿,熊大概意识到自己难以取胜,掉转身子打算逃跑。猸狸也不想再打下去,因为一直担心着倒下的主人。
熊终于逃跑了。猸狸飞快地跑向主人倒下的地方。主人被扭歪的脖子上依然流着血,没有呼吸也不动弹。猸狸呻吟着拉扯主人的手臂,可主人却没有任何反应。主人已经死了。他在勇敢的搏斗中付出了疲乏不堪的生命,让灵魂离开肉体一去不复返。怪异的微笑依然挂在他的嘴边,瞪着一双大眼睛注视着遥远的苍穹。在迎来死亡的瞬间,他没有丝毫痛苦,反而像是正等待着死亡的降临。他的眼睛里凝固着只有从孤独的野兽那里才能看到的独有的光芒。
猸狸大声呻吟着,茫茫的密林以宽大的胸怀接受了这悲恸欲绝的呻吟声,又以汹涌澎湃的起伏声作为应答。猸狸低着头,久久地,久久地站在那里,而主人的尸体正在逐渐变得僵硬起来。生命赋予的灵魂彻底摒弃了世俗带来的一切,乘着时间的马车,朝着死亡的深渊疾驰而去。
阴沉的东方渐渐地显现出灰暗的亮色,猸狸慢慢地站起身,仿佛不相信主人已经死亡,推了推主人的头,然后离开主人身边朝深山走去。
猸狸闻到了从远处飘过来的负伤的熊的气味,还听到了熊因伤痛发出的近乎于绝望的呻吟声。猸狸为自己坚定不移的决心而微微战栗,无声无息地朝自己的目标接近。
也许熊也闻到了什么气味,停止了呻吟,用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四周。它小小的眼睛里闪动着决一死战的寒光。猸狸没有发出任何信号就朝熊扑过去,准确无误地咬住了熊的脖子。熊在地上打着滚,并发出可怕的惨叫声,被撕裂的脖子上鲜血喷涌而出。就在猸狸再次瞄准熊的脖子扑上去时,熊抬起前腿扑打在猸狸的身上。猸狸感到了熊腿强烈的打击,也感到了全身火辣辣的疼痛,并被甩出去老远,好一会儿才倒过气来。它重新无声无息地冲了上去,有时候与熊抱成一团进行着殊死搏斗。此时此刻对猸狸来说,既没有死亡也没有生命,有的只是为主人报仇和给熊带来死亡的执着。
猸狸与熊进行了长时间的搏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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