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醒来,面目全非,我不是我,你不是你,我们都不再是往昔的自己了。
蟹壳青的天边微微露出了一线曙光,静悄悄的托勒海正一点点掸去身上的灰暗,显露那戟震生命的色彩。各种微妙的声响,充斥在荒野之中,那是无数梦魂匆匆而过的足音,也是万物苏醒时生命的振动。
托勒海的顽强不屈就像战士似的藏身在这片看似贫脊、荒芜的土地之上,繁衍成无数种形式,以不同的生命形象显现出来:看哪!形态各异的荒漠植被;野兔在空疏的沙砾间探出头来;一只沙鼠似乎嗅出了空气中某种陌异、危险的元素,它谨慎地呆在自己藏身的洞窟。
没错!在山脚下,白寥寥的像截沙生植物干似的躺着四个怪物,他们看起来像人又不完全是人。在我“时间”的蜻蜓般复眼中,天地万物,甚至是最微小的尘埃颗粒,都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单词,所以整个宇宙就是一种语言,一本在我面前打开的书籍。单词与单词之间互不了解,但是意义就存在于语言之中。我最清楚这四个怪物的来龙去脉,他们已经昏迷了好久。现在,他们即将——
最早苏醒的一个艰难地抬了抬沉重的眼皮,他立即感觉到痛像钻人了骨髓里,全身上下都痛得发抖,然而这痛里夹杂着一种奇异的新鲜感,仿佛在他昏迷的某时某刻,自我的身体被撕成了一堆碎片,任由一只外来的’,看不见的手臂按照特定的顺序将他捏拢,然后塑造成一个完整的、全新的“自我”。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先是天空,峭壁,连绵的山脉,蛮荒的大地,接着他看到了什么?身边躺着三个白寥寥,似人非人的动物,看起来有点像“白蝙蝠”。我这是在哪里?然后他下意识地瞅了瞅自己,发出了毁容者瞧着镜子里的自己时才有的惊呼。——说是“惊呼”,其实从他嘴里发出的是像鸡那样的咯咯叫声。另外三个,也陆续醒来。他们面面相觑,目瞪口呆,谁也不认识谁。这个场面颇有趣味,一朝醒来,面目全非,我不是我,你不是你,我们都不再是往昔的自己了。然后他们开始大声尖叫。也许这举动源于他们身上还保留着的旧习性:鸡的感觉器官较为敏锐,富有神经质。任何新的声响、动作、物品等突然出现,都会引起一系列应激反应,如惊叫、飞跃、逃跑、炸群等……
他们看着自己——从头到脚,像一件大衣一样将自己里里外外翻个遍。结果发现一个生命死亡了,另外一个已经诞生。原来的那个“我”,在一场剧变中,从里到外一下子更新了。噢!一个深深根植在“我”体内的陌生的我。
此时,太阳升起来了。一束束阳光的长矛刺向他们新生的皮肤。他们跟随着生命的韵律,呼,吸。呼,吸。把阳光,空气,风,尘埃统统吸入身体,他们感觉到自身随着肺叶的膨胀,变得更丰满,更大,更宽阔。
那个他们所称之为“过去”的,已经变得像他们自身一般难以辨识,已经彻底脱离了活生生的生命之源。“未来”就如同视野边缘的那道朦胧的蓝色山峦,与明耀的天幕相交汇,犹如一个静止的梦影。而“现在”正被他们激情的波浪推动着,紧紧裹挟住,涌向辽阔的大海。
这是我吗?海德的表情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时的神色可谓如出一辙。可开口讲话的时候,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变宽的舌头,脱落了硬喙的嘴唇以及新生的牙齿,仿佛自己正透过另一副陌生的喉舌来说话。
海德一下无法适应全新的自我。在他的内心深处,他觉得,他还是那个他,跟以前一样,只是时间在这里出现了断层。在这个凝固的时间里,命运像是被锁定在某一布局中——他们所有的生活目标都这样富有戏剧意味地“达到”,而又统统落得个意想不到的下场。
要是让我自己选择的话,海德甩了甩发涨的脑袋,心里懵懵懂懂地升起一股不甘心、不情愿的感觉。我宁愿变成别的样子,聒噪的麻雀、摇摇摆摆的鸭子、肥鹅,或是丑陋的蝙蝠,什么样子都行,只要不是现在的这副尊容……瞧瞧我们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恩……看起来,我们和墓室里的那些怪物是同一类啊!我们也成了异化人。
“异化人”这个名词如利刃直刺进琪琪的心坎。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打起颤来。那些怪物的模样就像堵在她喉头的一口又黄又黏的浓痰,咳不出,咽不下。呸!琪琪啐了一口。让那些大嘴巴畜生见鬼去吧!我可不想和那些恶心的怪物沾一丁点儿边。
琪琪别过头去,她不想看这个失去羽毛的裸体的自己。生命像一块皮屑一样脱落了。如今,她白皙光洁的皮肤看上去透亮亮的,而又黏乎乎的,像融化的奶油在阳光下流淌着。一条条蓝色血管宛如蚯蚓状在肌肤上游走。还有那令人吃惊的线条,柔软的身体轮廓,真的如海德所言,她看上去确实似人而非人。P1-3